第十七章 花各有香(2)
宴席分为两个区域。湖边水榭设桌招待十余位夫人,而近二十位公子小姐则分男女席安排在膳厅。 筵宴过后,夫人们围坐一桌喝茶聊天。 “听闻阮夫人善奏琵琶,那一手技艺,不知比得过江南多少妓子。”说话之人一袭玉色襦裙,金钗银珠,明眸善睐,是通判王炳坤王大人的夫人骆怀柔。此人算得上阮蔺茹的旧识。 “像咱们这般有身份地位的人,论才华技艺,哪有与妓子相比的。”一位夫人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合适。 骆怀柔笑意盈盈:“但这琵琶之乐,终究比不得琴棋书画,而只是博人欢愉、供人消遣的低俗赏物,难登大雅之堂。” 这么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那位夫人不再作声。 “我还听闻阮夫人擅长制香。其中最为有名的莫过于‘红袅摄魂香’,可散发出一股神秘奇特的芳香,使人意乱神迷、神魂颠倒,沉醉其中难以自拔。此香又名‘芙蓉帐暖香’,顾名思义,最适合用于……”骆怀柔环视一周,脸薄的几位夫人早已眼神躲闪、面容羞涩,“夫妻之间。” 红袅,既可指香炉燃起的红色烟雾,又暗指身着红衣的袅娜女子——在昏黄暗淡的光线之中,在四处围绕的红帐之下,媚红雾绡,腥红丹寇,朱颜绛唇,颦笑之间便使人丢了魂魄。 此香浓重,虽只点在帐中,但香气可飘散至整个房内。来者但闻此香,定会入房不出,怀抱软玉美人,只恨春漏短、春夜阑,难以尽兴,不舍离去。 阮蔺茹以为骆怀柔就要说这香最适合用来勾引男人,而她只是说了句“夫妻之间”,既是有心讽辱别人,用词还念着这点体面,怕掉了自己身份。 阮蔺茹任由骆氏在众人面前“编排”自己,一直未言语,神情也未展露出任何不悦。虽然骆氏所言非虚,但在座的各位也未必会相信,反而会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的谣言。 “阮夫人,您果真能制出如此厉害的香?可否与夫人们共同分享?”有位夫人似乎对这香很是心仪。 阮蔺茹笑而不语,她在等骆怀柔替她答话。 果不其然,骆怀柔仗着她对阮蔺茹的过往背景有几分了解,便争抢着营造阮蔺茹不近人情的形象:“这可是阮夫人天赋异禀研制出来的独家妙方,怎能轻易便流传出去?” 这样听起来便更像是骆怀柔一人在自圆其说了。但是,这话背后的意思这些夫人们不懂,阮蔺茹心里却明明白白。骆怀柔想说,这香是她曾经用来引诱男人的致命武器、独门妙招,怎么可能会与别人共享。 一个清甜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略为尴尬的气氛:“不知阮夫人今日用的香叫什么名字?”沈清婉穿着一袭云水蓝襦裙,清淡雅致,温婉素丽。她是众夫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才二十岁,与香行梅家二公子新婚未满一年。 阮蔺茹面色温柔:“今日用的这款叫做‘粉腻桃夭’。”沈清婉看来是个懂香的聪明人,闻出来了自己身上的香味不一般,不同于市面上卖的那些普通香囊的味道,也不同于文人墨客之间流传的私人香方,如此便证明了自己的确懂得制香。 “‘粉腻桃夭’,名如其香,香如其名。”沈清婉道。 这香气柔和甜腻,闻起来让人仿佛看见粉色的桃花漫天遍野,感到温暖的春风拂过脸颊,而这甜甜的香味又接近于蜜桃成熟的气息。所以,这款香取的不是桃花原本的气味,而是桃花开遍的意境。 妖里妖气,狐媚之术。骆怀柔对这名字和香味都甚是鄙夷。 阮蔺茹道:“我自己用的这些香,想必夫人们会觉得太过厚重艳俗。所以我今日特意为各位夫人们准备了一些清雅别致的合香,还请大家移步前厅。” 前厅中央放了一张长桌,桌上四个方盘中各摆了十二只不同花纹的小瓶子,两个方盘里各有二十只香囊,还有四只空荡的小香炉和一个装了香丸的四格方盒。 阮蔺茹介绍道:“此处共有四款香,分别对应四时,名为雨霁深巷、凉云缀叶、色浮金粟、尘泥芳故。” “这是喻指春日红杏,夏日白栀,秋日金桂和冬日寒梅?”沈清婉道。 “沈夫人果然饱读诗书,聪慧过人。这合香正是分别以这四种花香为引,夫人们可以逐一品鉴。”阮蔺茹从四格方盒的左上角拿起一颗香珠放进香炉中点燃,“这是第一款香‘雨霁深巷’。” 沈清婉描述着这款合香的气味:“初闻时像是面前摆着一束嫣红团簇的红杏,开着开着颜色由艳红变为白里透红,最后归于纯白,香味也愈发浓郁,忽然一阵凉风吹入楼阁之中,抬眼往窗外望去,只见春雨初霁时的幽深巷道,粉墙黛瓦,青砖漉漉,雾霭缭缭,却并未感到诗人那般怅惘的思绪,而是感叹好一幅淡然清冽的江南景色。” 先是甜腻温暖,后为幽淡沁凉,恰似梅雨时节的乍暖还寒。 阮蔺茹闻言欣慰一笑,将方才的香炉交给丫环带出房内,散了散屋内的气味之后,点燃了方盒右上角的香珠:“这是第二款香‘凉云缀叶’。” 此香以栀子花的醇香为始,馥郁的香味如同夏日的热忱,而后转为一股清香,如同骤然出现的、不符时节的、清新凉爽的空气。 沈清婉细细感受了这其中的香味变化,道:“檐卜枝叶翠绿深沉,是只有盛夏之日才会出现的至浓至纯的绿色,所以这‘叶’字也代表着仲夏。而栀子花琼白雪华,向来被誉为炎热酷暑中的冰雪之姿。这所谓的‘凉云缀叶’,本来指的是栀子白花点缀绿叶,其实也是暑中冰寒之意,意指这香气如同仲夏中难得的清凉,令人清心舒适。” “沈夫人看来与我制的香甚是投缘,我用的这点小心思全被沈夫人看破了。”阮蔺茹点燃了第三款香。 沈清婉道:“这款‘色浮金粟’很特别,初闻是桂花的幽香,沉浸其中,眼前自然浮现出金黄色的幼小花朵,接着便是百花逐渐绽放的香味,气象万千,盛大而喜悦。” “正是如此,百花齐放的香味适合宴席使用,这款合香其实是专门为中秋团圆宴准备的,寓意喜气洋洋,和乐美满。”阮蔺茹补充道,“还有最后一款‘尘泥芳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但这合香想要表达的意思实则并非‘香如故’,而是‘香更甚’。起初只是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清幽香味,当你以为香气将要消失殆尽之时,它突然馥郁浓厚起来,就好像门外的梅花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鼻尖下,却不过是望梅止渴般的想象。人啊,待到梅花零落成泥了,才更加回味它的芳香。寒冬不再,傲梅不再,但这花香却被保留了下来。思念之时,只要点上一炉香闻一闻,便可纾解了这番淡淡的惆怅。”沈清婉的评价一如既往具有意境。 “我只知这些合香气味甚佳,我都很喜欢,但我还不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多含义。”一位夫人道。 “是啊,这几款香也不同于我们平日里用的香,比那些好闻多了。”另一位夫人附和道。但这话说得,丝毫没有顾忌着沈清婉的夫君家就是锦州最大的香行。 “阮夫人真是钟灵毓秀、蕙质兰心。和香者,和其性也。依我看,这人和香都未有任何不高雅之处。”同知左大人的夫人道。 听了这些话,骆怀柔在一旁气得牙痒痒。判官赵大人的夫人看了看骆怀柔的脸色,不敢跟着其他夫人阿谀奉承。 “这么好的香,为何不拿去卖呢?这要做成生意肯定是能赚钱的买卖。”有人问道。 “想必用于制香的材料都珍贵得很,难以大量生产。”高瑾尧答道。 阮蔺茹道:“高夫人说得没错。这里面用于提炼花香的花,品种质量都需上上佳,就说这梅花的香气,便是来自我亲自种出、亲自挑选的梅花花蕊,其他的香料也很昂贵难得。若想达到方才夫人们闻到的这般效果,就不能采用普通的材料,而且需要经历繁琐复杂的制香过程。所以我能为各位夫人准备的量也十分有限,只有面前的这些,每位夫人各分得春夏秋冬一套四瓶,每瓶装有十小粒香珠,可以在室内熏燃,也可随身佩戴,但如各位方才所闻到的,熏用效果自然更佳。” 阮蔺茹又拿起两只香囊:“这两款是为小姐公子准备的合香。左边这款名为‘半日羞’,右边这款名为‘洛阳陌’,皆适宜如同今日这样的场合佩戴。” “若是各位夫人家的公子小姐用的都是这款香囊,混坐在一起,岂不是没有区分?” 阮蔺茹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虽然名字相同,但是每个香囊中的用料不完全相同,所以闻起来也各有不同。这两款香囊呢,每位公子小姐各赠一只,还希望夫人们不要觉得我吝啬。” “怎么会呢,阮夫人用心良苦,我们大家感谢这份心意都还来不及。而且今日本是夫人的生辰,应当是我们送上贺礼,怎还需夫人为我们备礼?” “是啊,阮夫人礼数心意都尽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这香光是一瓶都名贵得很,阮夫人直接大方相送,这情意叫我们都不敢收下了。” “多谢夫人们海涵。”阮蔺茹颔首。 西南角。桃树下。 柳韵织走过转角时,看见凉亭中赫然站着一人,吓得不轻。公子小姐们都在北边投壶射柳、猜谜蹴鞠,怎么会有人来此地。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柳韵织看他打扮也不像寻常公子家,还以为家里进了个少年贼。 许华羡两手在胸前交叉,一脸傲气,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是想询问我哪重身份?” 还想故作神秘。柳韵织道:“你莫非真的是混进家里的贼人?”若是贼,也是个愣头贼。 “诶,我才不是贼呢。我如此光明磊落地站在此处,怎么会是贼人呢。” “那你到底是谁?”柳韵织已经注意到了他衣襟上的暗红鹤纹。 许华羡语气突然严肃正义:“我,是玄鹤山第二十九代弟子,今日下山,特来保护府中安全。” 柳韵织听了心里想笑。这人长得俊朗,但说起话来有些痴傻。玄鹤山虽然就在锦州域内,但与他柳府没有任何瓜葛,怎会专门派人来,还派的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子。她道:“你就是许小公子?” “你怎么知道?”自己真实身份这么快便被识破,许华羡觉得怪没劲的。面前这位小娘子他从来没见过,但竟也知道他是玄鹤派弟子,看来他以后想要化名化姓行走江湖很是困难。 柳韵织其实是前几日和娘亲一起筹备宴席的时候有所听闻,邀请的是哪户人家,地位如何,家世如何,家中有几位公子小姐,是何年龄身份,都说道了一遍。从玄鹤山回来的少年,自然只有这位许家二公子。 柳韵织浅浅勾起嘴角:“你为何不同他们玩乐,来这躲清静?” 许华羡从美人靠翻下凉亭,站在柳韵织面前三尺处,插手的姿势未变。 “投壶射柳,若我在场,哪还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不过他们在湖中设了个靶子,还算有趣。此处僻静,即能赏景,又能观察府内各处的动向,甚好。” “原来如此。”欲在此地观察府内动向,怕不是要站在亭子上才能看到。但这小公子说话本就古怪,做出此等事也不足为奇。 “你又是哪家的小娘子?为何一人来此处?”许华羡觉得这女子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穿了一身蚌rou白色,虽然是偏暖的浅米色并非冷白色,但这打扮同身着鸦青色的自己,在这场合一样显得颇为不宜。而且她方才说话眼神语气便冷冷的,不苟言笑,仿佛有所防备,行至此处别有目的。 “这是我家,我自然想去哪便去哪。”若不是因为赵梓君前几日染了风寒,还未痊愈,所以今日没来吃席,柳韵织也不至于没有玩伴,“我想过来看看娘亲喜欢的桃花,这两日开得正好,待过了今日的生辰,明日,就要悉数摘下了。” 原来她便是柳府大小姐柳韵织?许华羡心想,说话一点都不像只有十一岁芳龄的样子,自己比她大两岁,她倒好像比自己还要年长似的。 “摘花?作甚?”许华羡问道。 “制香。”柳韵织走到树下凑近桃花,神情柔软了些,“其实今日的风就吹落了不少花瓣,可惜娘亲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待太阳落山之后,便瞧不到这么美的颜色了。娘亲本来昨日便叫我摘的,我想着再多留一日,可没料想今日会起风。花呢,还未到凋谢之时,落一番雨,刮一场风,一夜过后便只剩枝叶,叫人来不及欣赏。摘下晒干之后,虽然不及枝上那般美丽动人,但是花香可以保留下来。你说,是在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将它摘下好呢,还是让它在风雨中凋零好呢?” 花开花落,花期短暂,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刻难以固定永恒。好比桃花,花期不过半月,错过了便要等到来年,哪怕多一天都挽留不住。花开堪折直须折,可就算摘下了,它也只能面临枯萎的结局,就算制成香,香味久久不会消散,干瘪失色的花瓣也早已失去了枝上的艳丽。 然而,此刻柳韵织的侧脸却让许华羡看得入了迷。 他道:“若是将花瞧进了心里,它的芳姿便不会消失了。” 是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次想起,眼前都能看见那粉色的花瓣、娇艳的花姿,即便时过境迁,那花早已零落不再又有何妨。 柳韵织转过头看向许华羡,似乎觉得他有些不同于方才的特别。 夜里,客人都走后,柳韵织看见娘亲一人在水榭中弹琴。 红色的纱帐垂下,不时地被风吹得舞动起来。阮蔺茹端坐亭榭中间,一袭绛红襦裙妖娆绝世,额间银朱花钿妩媚蛊人,头上金色头饰冗重繁杂,却并未喧宾夺主,反而将人衬得愈发高贵美艳。就连那面琵琶,都由红金两色装饰点缀。 以往娘亲穿红衣时都会在发上簪一两朵红艳得像是要滴出血的牡丹,不过这一回,她在胸口画上了两朵鞓红的洛花,部分花色藏进了上衣之中,更加隐秘诱惑。 柳韵织知道,娘亲在等爹爹回来。 阮蔺茹半个月前便得知柳磐梁在她生辰这日有公务安排,估计会忙一整天,晚上还要应酬,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将近子时,阮蔺茹才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走来。她早就不再弹琴,只是坐在那里空等。 “阿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柳磐梁朝她走去,醉酒无力瘫在了她身上。 只有酒气,没有花香。 “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我们马上回房好不好。”柳磐梁站起身拉着阮蔺茹的胳膊,但她不肯起来。 “阿茹不想吗?那我明日,明日再做补偿。”柳磐梁放开她,一人歪斜着走了。 半夜。阮蔺茹躺在床上尚未入睡。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柳磐梁已经喝了好几碗醒酒汤,洗漱之后换了一身衣裳,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门前。 “我说了,今日便来补偿你。”他的声音清醒了些。 阮蔺茹打开门,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拥抱和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