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紫桐花凤
许华羡在屋里待了一夜。起初只是让柳韵织枕着自己的腿,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打算等她稍微安稳些便将她放回去,后来她扭来扭去,侧枕在他腿上,仰着脖子,抱住他腰胯,还将脸埋进他下腹中,全然不顾这个姿势有多别扭。他知道今夜他走不了了。 他将柳韵织从自己身上卸下,见她没醒没闹,只是扭动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褪了自己的衣裳,掀起丝被,从她身后将她圈入怀抱。柳韵织从来不嫌他guntang,因为她在夏日体温也比常人低一些,所以喜欢他裹着自己。而且近几日白日虽热,但半夜风凉,总之柳韵织不会因他炽热的怀抱影响安睡。 荑茉的梦里最后阿羡出现了。阿羡将蜷缩成一小团的柔软的她整个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却留给她呼吸的空隙,暖暖的,舒服极了。阿羡任凭她抽泣着,亲吻她的后颈给她无声的安慰:乖阿织,我在,我会永远保护你。我和你永远心灵相通,所以你现在没有难过了哦,因为我的温暖会传给你,然后你的心就被温暖占满啦。 次日。许华羡趁柳韵织醒来之前翻出房外,安排小九替他继续盯着花魁院之后回了许府。 除了监视她都做了何事,最重要的是看她有没有好好用膳。其实比起喝药,吃饭才是对她的身子更要紧之事。之所以叮嘱的是喝药而不是吃饭,是因为她自幼食量少,命她好好吃饭,她就算好好吃了吃进去的也很有限。而药不下去,她则可能又一时心绪起伏不受控制,那样后果便难以估量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心理上的。让她好好吃饭,便是觉得她离了他便不能照顾好自己,她当时同他怄着气,当然不愿听这话。而让她好好吃药,只是提醒她还生着病,不要掉以轻心,表达他的关心而已。 尽管如此,许华羡还是担心她的饮食状况。她前夜在信园食欲不振没吃几口,他因为觉得她刚伤心过度尚处低靡便没逼迫她,昨日也许是因为要见客吃得多了些,今日又没客人了,不知会不会又不愿进食。他知道,同他怄气不让他自作多情是一回事,但她心绪低落吃不下饭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她今日又糊弄过去,他便要想法子哄她吃饭了。 也就是此时,许华羡才将她的进食与情绪联系起来。尤记得四年前他第一次将她带到许府时,那几日和迎桃三人晌午一起用膳,她总是用筷子刁一小口一小口的饭,选细细小小的菜夹来吃,但表情未透露任何心事,一副心甘情愿伏低做小、不气不恼不争不抢的柔顺模样,加上对她少时食量食相的了解,许华羡以为她本就如此。而晚膳就吃得更少了,几乎是怕唤春察觉她的异常才勉强吃进一些,而她给唤春的解释便是她一向过了黄昏便很少进食。 后来两人和好之后,许华羡才发现她原来也可以吃得快意一些。而见多了她在别人面前言行神色如行云流水,他才知道她原来很擅长掩饰伪装。即便是和好之后,她还是会将擅长的这招用在他身上。最近的一次,便是她明明早就认出了自己,却还是不露痕迹地装作他是不染尘。若不是因为夜晚逃离不了掌控不了的梦魇让他发现端倪,她也许真就又将他骗过了…… 而许华羡也从她在医馆门前晕倒之后,敏锐地察觉她比从前更为脆弱。那种脆弱就好似,她愈发表现得像是幼年受伤的小阿织。这也是他对她始终放心不下的原因。无疑是什么导致了她的气郁更加严重。他推测,和多年前卜籍隐瞒的一样,都是她消失的时间里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但许华羡这回并不想择掉自己的责任。柳韵织变成今日这般,他也有不可辩驳的过错。 正忖着,适泽来报,说已查到玉佩在——韶羽手上,是一名男客送给他的。 韶羽?怎么会是他?许华羡原以为他已不用再去同这柳韵织欢喜得不行、念叨个不停的韶羽碰面,她离开桃花楼也不必同韶羽交待,因为他们从此以后不再会有交集,而韶羽,作为她宠幸过的众多男子中的其中一人,也没特殊到要让她单独告别的地步。 可没曾想,他竟还要见到这个令人生厌的小白脸?他总觉得,这小子不会为情理所动轻易将玉佩归还。 上回有卜籍,这回有韶羽。她的身边总有一个难缠又讨厌的男人。 照夕楼。醉吟风。 “许公子寻我所为何事?”韶羽扶袖斟着一壶上好的仙露雀舌。 叫他许公子,是因为许华羡来时用的是许家身份,也算是同韶羽交了底。他表明身份,一是为了展示他的诚意。二是若韶羽不愿配合,比起籍籍无名的北義游商不染尘,还是鼎鼎大名的江州富商之子许华羡威胁显得更大一些。 不过一进门瞧见韶羽的女子扮相,许华羡心下似吹进了一阵凉飕飕的阴风。眼下瞧着他的动作,只觉那阵阴风萦绕此地仍未散去。尽管他也曾被柳韵织画眉添妆,可他也不觉得自己瞧起来这么阴柔,冷如暗夜中惨白的月光,媚如黑猫发亮的眼曈,瘆人得紧。 他尽量不去直视对方,从袖中掏出一张画着玉佩样式的纸放在桌上,推至对面道:“听闻这枚玉佩在你手上。” 韶羽斜斜瞥了一眼那张画纸,将斟好的茶盏递给他:“公子想如何?” “你开个价,我想收回此物。”许华羡低垂眼帘接过茶盏。 韶羽勾勾嘴角:“公子凭何认为我会愿意出手卖掉它?这可是一位恩客对奴家的心意。” 这小子果然存心戏耍他。他打听过,送韶羽玉佩之人与他交情甚淡,不过是几面之缘,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珍重。 许华羡咂一口茶,挑眉道:“哦?心意便是一块随随便便毫无意义的玉佩?”换言之,这心意就是一股铜臭而已。 这话便是说,这玉佩于韶羽和恩客无甚意义,而于许华羡却有意义。 韶羽并未因他的讥诮而不悦:“这么说公子与它有何渊源?” 许华羡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一个讨厌的外人真正的实情,只是带着威慑地说:“它从许府出去的,自然该回到许府。” 虽然说是许府,但韶羽可不认为这玉佩与许家老爷夫人或是许大公子有关。所以,这枚玉佩的原主人便是许华羡,却几经辗转到了自己手上。看来他们二人缘分匪浅。 至于玉佩能从许府流出而落入一个平平无奇的恩客手中,让韶羽不得不怀疑一种可能,便是它最初被变卖给了当铺。 韶羽表情玩味:“原来对舍弃之物再度怜赏,便是公子的心意?” “你再说一遍?!”许华羡心头蹭一下燃起烈焰,抬眸直直盯着韶羽。他按捺的怒意已远远超出了韶羽妆貌引起的不适。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竟这么快便急着跳脚,莫不是当真被戳破了鄙陋的心思? 韶羽不知收敛,眸光透着狡黠:“公子的心意比起一股铜臭也好不到哪去。” 他既然还敢肆无忌惮地火上浇油?弃而悔之的怜赏好歹也是怜赏,而且较从前有过之无不及,怎么就比不过铜臭了? “怎么?死活不肯出手?”许华羡攥紧拳头,做出一副你不出手我便出手的表情。 直觉告诉韶羽,玉佩之事一定与流知有关。既然是为了她,那他便不该交付得轻而易举。毕竟他先前就对这个表面乔装打扮卖弄技艺只为俘获芳心的许公子可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看出了他的处心积虑和居心叵测。但韶羽顶多会在自己的事上对他阻挠一番,却不会对流知的事指手画脚。 他上扬的眼角噙着清媚的笑意:“公子息怒。眼下正好有件事需要公子相助。若是公子肯帮我此忙,我便将玉佩还给公子,也不谈什么价钱。” “快说——”许华羡早就料他会有此番刁难,咬着牙没好气道。 “其实很简单。过两日便是棣王府的赏花宴,公子要做的便是混入其中,为人报信。” 棣王府?许华羡暂且收了一半怒意转而思忖此事。若是招惹了棣王,岂是他能交待的?而且韶羽身份莫测,莫非同棣王有何牵扯?话说得言简意赅,只怕即便深问,韶羽也不会向自己透露他的真正目的。许华羡在掂量这件事到底该不该牵涉其中。 韶羽猜到他的顾虑:“公子放心,只要公子处理妥当,此事绝不会给公子带去多余的麻烦。” 什么叫只要他处理妥当?这是觉得他必定能全身而退的意思?也是,若非相信他,也不会将此事交与他去做。而且即便是刁难他,也不会使重要的把柄落入他手里。 “你凭何认为我一定会帮你?” 即便与他商榷无果,许华羡还能用比如夜行偷窃之类更便利的手段拿回玉佩。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这样违背江湖道义之事。最关键在于,他对柳韵织本就歉疚,不会为了她心念的玉佩用些穿xue逾墙、有损阴德的手段。所以他的反问,纯属不愿太快谈妥而已。 韶羽轻飘飘道:“不帮的话,公子请回吧。” “你……”不是说正好需要他出手相助?那他不应该是权宜过后恰好出现的最合适人选?敢情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备选而已?哼,又戏耍他。许华羡被他气得几欲夺门而出,但还是按耐住了:“我帮。” 韶羽眸光沉静,眼尾含着一丝挑逗的笑:“一言为定。” 许华羡走出照夕楼后才反省到,柳韵织心神变脆弱了尚且能理解,怎么他好像也脾气暴躁了许多? 接下来两日柳韵织没有客人。按照此前惯例来说,她今夜会去照夕楼见韶羽。但小九说她没有出过院子。第二日也只是在院中活动。问了小九,说她自清晨起来,会练剑、练琴、小憩、作画、抄写诗文。院里养了一只毛色鲜艳的桐花凤,她也会给它喂食花蜜,逗它玩,将它放出笼外嬉戏,训练它停落钗尖肩头。 这只桐花凤是上一位花魁临走前留下的,她是从一位喜欢养鸟的采枝客手中收来的礼,说是他在西蜀的朋友送来江州的,不过她刚养没多久就转交给了荑茉。她说院里有两株紫桐,正是桐花凤素爱栖息的枝头,所以它应该留在院里。荑茉不好推辞,便应承下来。桐花凤来自北羲西蜀一带,本就难于饲养,且喜温喜湿,与江州四季分明的气候并不适宜,但荑茉还是好好地照顾它度过了一个冬夏。 许华羡暗暗决定,离开桃花楼时如若可以,便让柳韵织将那只桐花凤也带走。至于用膳,小九说吃得与昨日差不多,药也已按时服用。许华羡便未再多做什么。 荑茉在院里等了一日,许华羡迟迟没来找她。她便猜到了,玉佩根本不在许府的仓库里。玉佩在一个他花了一日的时间也找不到的地方。他又骗她。他也许早就将玉佩扔去哪个河里了,过去这么多年,当然找不到。 除此之外……她还想到,许华羡同她说要去叙时轩长住,其实是在暗示他不会抛弃礼绮和子瞻。是他的夫人和孩子,他不该不管不顾。柳韵织也没想让他为了自己和礼绮子瞻断了联系,她也没想去得一个姨娘的位置,更没想去同礼绮争夫人的地位。 她想要的,就是他在自己身边。所以他说他可以每日都同自己在一起时,她是开心的。如果能离信园离江州远一些,她自然更开心了。这样她便可以当夫人孩子都不存在。 可是想这些有什么用?他连个玉佩都找不到。 呵,找不到便算了,她还是桃花楼的花魁,她还能遇上很多采枝客,她还有韶羽扮作女子与她相伴。等她老了,在花楼待不下去了,就和卜籍去乡下养鸡。 只是她要辜负娘亲对她的期望了。但她也还可以像娘亲一样,再培养一名赤莲教的弟子,将功法传下去。 但绿玉簪会给她这个机会吗?三度愁肠过后,她恐怕又得面临选择了吧。悔契之后碧木镯便会失效,那她便可以永久地留在这个世间,可她到时仍会愿意留在这里吗?也许会像先前两回一样,巴不得逃离这里。 因为想起此事,荑茉从柜子里取出机关匣偷偷打开,她给绿玉簪换了个相对安全的匣盒,看见里面的簪子只剩九分之一的黄绿。她也不太清楚最近的两份翠绿是怎么来的,这个匣盒她已很久没打开过。有一份是因为撞见了礼绮和子瞻,另一份大概是先前识破了不染尘的身份? 卜籍来看她了。因为荑茉如今身份特殊,院里的进出都得防备着些。他以一声布谷鸟啼作为告信。荑茉知是他来,便未对手里的簪子刻意遮掩。 卜籍瞧见了簪子的颜色。他说,当初周幽姗只在六份翠绿之时便选择了悔契,她本决意与傅天连一刀两断不相往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与他产生纠葛,直到最后,她已经无法同他相忘了。就算她没有杀傅,也不意味着她能释怀。反而杀了他,才是她寻求的解脱。 于是荑茉觉得,她会选择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便是她与许华羡两心相付。 她问:“阿籍,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想促成我和他在一起?” 当年在柳府,卜籍身在暗处,柳韵织不能判断她与许华羡有关之事是不是有他参与的一份。但是去到桃花楼之后的事,她后来回想起来,他分明有明里暗里推波助澜。 “是。”这不仅是卜籍的私心,也是周幽姗的授意。周幽姗虽然暗中玩了许多花样,但只为增添乐趣,并非要从中作梗。 “阿籍,如若最终……我没能和他在一起,你还会陪着我吗?” 荑茉记起自己方才同卜籍去乡下养鸡的想法。卜籍是周幽姗的人,说是派来保护她的,但实际上是为了监视甚至“插手”她的姻缘,若是这段姻缘断了,周派主应该不会再放他来寻自己。那样她,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可她最初相信卜籍,便是因为他是爹爹信赖的人,是爹爹嘱托他保护自己的,她那么相信爹爹,那么依赖他,他最后却要抛下自己是吗……比起失去卜籍的陪伴,亲人的背叛更加让她难过。 “会。”周幽姗虽然命他效力,却从来没让他寸步不离地跟随她,对他一直都是“散养”状态。甚至很多时候,卜籍在青岚山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有自己捣鼓菜园子,收了菜又自己做来吃。所以要陪伴荑茉,并非难事。 荑茉听了有些意料之外的高兴:“真的?” “嗯。”卜籍难得地浅浅勾唇,脸上的神情很有温度。 荑茉心里也明亮了几分。 卜籍暗访花魁院之事同样传到许华羡的耳里,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此人同柳韵织的联系就一直没断过。 而两个月来,卜籍必然早就发现他设置在暗中盯梢的人,却从未拆穿。许华羡很早就相信,卜籍不会拆散他和柳韵织,反而有意促成他俩,所以他并未将此人视作需要处处设防的仇敌。但这不妨碍他对此人煽风点火的手段颇为嫌恶。 他轻嗤一声,思虑起赏花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