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唯爱玉佩
半个时辰后,许华羡回到卧房,便见柳韵织坐在床边垂头发愣。看起来早已醒了些时候,莫不是一人在房里难过? “怎么了?”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可是方才想我了?” “没事。”柳韵织抬起眼帘瞧了他一眼,扯出一抹浅笑答道。 那眼神陌生又漠然,嘴角凄婉而冷淡,这般神情许华羡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虽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他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有所埋怨。 “阿织,若是有何不高兴便说与我听,莫要闷在心里,独自别扭。” 若是因为他去看礼绮和子瞻之事不悦,他以后尽量不再让她察觉便是。他也希望她日后能将她不满意之处告诉他,这样他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不令她生气。 “嗯。”柳韵织其实并未听进他的话,表面顺从地点点头。 “好,我带你去浴房。唤春已在那备水。”许华羡本想扶她起身,迟疑稍许便将她抱起,而后瞧见她的笑颜,便知果然这样做没错。 沐浴过后,许华羡又将她抱回卧房。两人一起躺在床上。 许华羡说出了日后的打算:“阿织,让我替你赎身可好?之后我们便去叙时轩长住,我可以每日都同你在一起。” 柳韵织淡淡听着,不置一词。 这个提议她有何不满?怎么会一言不发呢? “我与你每日都在一起不开心吗?”她不是最喜欢黏着他了?“是舍不得银蟾阁,舍不得采枝客,还是舍不得韶羽?” “都舍不得。”柳韵织软软一语。 这个问题倒是会回答了。还专挑惹他暴怒的话回答。许华羡纵使愤懑也不忍对她发怒重言,而是耐着性子柔声道: “柳韵织,我警告你,同那些龙蛇混杂之徒搞来搞去也要有个限度,玩了那么多时日,是时候该收心了。”对,没错,她的心本来就是他的,是时候该回到他身上。 不过,同子瞻玩耍一番过后,许华羡对付调皮的小孩柔软了许多,训斥也得严厉中带着温柔。 他抚摸着她的脸,情意如流水般对她款款而视:“我不想你同我在一起之时还惦记着旁人。答应我,只给我,好不好?” 柳韵织再次缄默。她如何能答应呢?采枝客和韶羽是她能寄托的别处,她便就是不想将所有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她曾经如此,可如今,她已然不敢将全部的心都给他了。即便对其他人的情,也不过是流于浮表、自欺欺人的假象,但至少她能劝服自己,安慰自己,她没有那么在乎他的,她的心也可以给别人。 可她真的不能,就赌这最后一次吗?都给他,碎了便碎了…… 她想了片刻便再也想不下去。她的思绪本就只有掠过的风影,每深思一分,便愈加空白一分。她只好道:“我们能否先不谈此事?” 许华羡还以为她又要想什么法子卖软耍赖,让他无计可施。没想到她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暂时不想谈论此事? 是他太着急了吗?……许是她困了,不想搭理自己了呢?她看着就不大睁得开眼。 “好吧。阿织,困了便歇息吧。”许华羡搂着她,在想用什么法子哄她睡觉。 有了。他握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软物摸去。 “摸着它便能睡香香哦。”许华羡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但他又没想到,才摸了一小会儿,柳韵织便睡着了,手自然也松开了。 这女人,困起来真是拦不住。嗜睡兔,光顾着自己睡怎么能行呢? 次日清晨。 许华羡还未睁眼,便听见翻箱倒柜东西乱扔的声音。他一瞧,箱匣抽屉全都是打开的,物件凌乱地洒了一地,柳韵织翻了一轮还未罢休,又踏入混乱之处重新翻找起来。 大清早的,这女人不好好睡觉,爬起来披了件中衣,衣带都未系上,蓬头垢面的就在那翻他的家底? “你在做甚?”许华羡着实不能确认她是在寻东西还是在胡闹。 柳韵织失魂落魄地一边张望一边唤道:“玉佩呢?……玉佩呢?……” “什么玉佩?”他的佩玉倒是不少,不知道她要找的是哪一个。许华羡起身走近,扫视了一眼她的“战果”。乱成这样,待会有他好收拾的。 “就是那枚又青又白的玉佩!你送给我的,你要还给我!小木兔也找不到了……”柳韵织韵织越说越委屈,呆在原地懵懵地看着一地七零八碎之物,都不是她要的。他之前不是会将东西收得好好的吗?怎么这回全都找不见了。 她恨恨地压低眉毛,瞪大双眼看着许华羡:“我要玉佩,我要小木兔!” 许华羡心觉不妙。青白玉佩,就是他起初在桃花楼特意留给她的那枚,上回她走的时候遗弃在她房里,之后,就被他一气之下连同所有与她有关的金银珠宝拿去变卖了。怎么她现在偏偏想起要了? 他堆起笑脸,握着她的两只手臂,避重就轻地安抚道:“兔子给你雕只新的好不好?” 好啊,反正上回那只丑丑的,雕只新的肯定要比上回的好看。“那玉佩呢?” “玉佩——”怎么又扯到玉佩上?许华羡佯装嗔怪:“你当初不是不要了吗?”她人走了,就扔给他一堆破烂。想想他还是心有余气。 “谁说的!我那是让你替我保管的……” 允许他和别人成亲了还要回来寻她,就不允许她要她之前丢弃的玉佩?柳韵织刚说前几个字还略微心虚,思及此,她又有了不少底气。反正她走时也带不走,回来了,也必定要同他扯上瓜葛,说是寄存在他那的,也不为过。 那枚玉佩本就色泽剔透,样式特殊,之前便是他很喜欢的。卖给当铺后,应该还能查到下落。而其他的东西没什么特别之处,估计难寻。许华羡盘算一番,便道:“只要玉佩?其他什么钗啊珠啊都不要?” “嗯。”她就喜欢那枚玉佩,纯洁细腻,清雅温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今日一早便发了疯地想找到它。但四处不见它的踪影,她便很失落。 “玉佩不在信园,想来是我当时收进仓库留在许府了,回头让适泽去找找。”许华羡温柔笑语,见她闻言怒意消散了些,便正色道:“但,如若寻到玉佩,昨夜我同你说的,你都要答应。” “嗯。”柳韵织犹豫稍许,乖巧点头。 “那先去洗漱用膳好不好?”许华羡带她去了隔壁厢房。此处乱得很,落脚之地都没有,还是吃完早饭再慢慢收拾吧。他自己的东西向来都得他本人亲自摆放,才能完美。 早膳过后。 “阿织,今日是你接客的日子。在寻到玉佩之前,你可是还要回到桃花楼去?” 许华羡清楚,她还没有答应自己替她赎身,便意味着她还是桃花楼的花魁。 “当然要。”柳韵织淡淡道。在他找到玉佩之前,她才不要轻而易举就跟随于他。 “可你昨日才受了惊吓,身子还没恢复,要不你同玉mama说一声,让她放你休息一日。”许华羡也隐约能猜到,桃花楼与别的青楼不同,并非纯纯逐利,区区接客而已,并非花魁的重头戏,不差这一日。如若柳韵织提出此事,玉满楼定会同意。 她才没有那么虚弱呢。柳韵织撇撇嘴。他不过就是不想让她与别的男子见面罢了。 许华羡见她不满意,又道:“若不我今夜去找你?”既然她执意要接客,那他若去也是客。 柳韵织不说话。 “好了,待会我送你回去,剩下的阿织自己决定。无论接不接客,都记得按时服药。”许华羡目含星河地瞧着她。 他是真的放心不下,若是她见到别人、或是楼里忽然发生什么事让她受了刺激怎么办?她不在身边,他都没法第一时间保护她。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她不回桃花楼,至少不与别人相见。可她性子拗,生了气,就是要同他过不去。想来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是他爱恨交织、不辨真心在先,他指望一句话便能挽回吗? 将柳韵织送回桃花楼后,许华羡叫来适泽,当初典当之事是他负责的。他找到当铺询问过后,那枚玉佩果然已被人买走,而且辗转多次,不知最终下落,查出来还需一些时间,至少在今夜之前不大可能。她那边,会没事吗? 傍晚。桃花楼。 荑茉接的客是前朝的名门望族林府的五公子林潭幼。林家虽近年渐有日薄西山之势,但家道仍存,书香犹在。五公子长得斯文俊秀,儒雅谦逊,但这身形气质乍一眼看去却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印象,瞧得久了才觉得愈发有过人之处。 这样的人来到桃花楼,着实有些意外。他自身清淡的禅意与这浓艳的花巷,似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他还包了一夜的场,便更加奇怪了。最奇怪的是,他还特意吩咐让她以纱屏相隔,说什么闻曲识人,无需露面。 起初见到林潭幼时,荑茉闪过些许失望。那个大骗子,不是说他要来的吗?果然是巧言令色、怙骗不悛的臭人烂人。虽然他若来了,她也会将他赶出去。但他不来,她还怎么将他赶出去让他吃瘪? 好在来客不赖。她便不必费心多与许华羡计较。 “林公子想听什么曲?”荑茉在一面牡丹花金丝屏风后问道。 “先来一曲《暮林晚》吧。”林潭幼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点了一壶清茶,手里握着一卷书。 荑茉心下有一丝诧异。《暮林晚》这首曲子是她少时常练,也是娘亲的最喜欢的曲子。每每奏起,便能想起少时在梧桐花院里独自练琴的场景。此曲她鲜少为客人弹奏,也少有人点过,但她也记不清是否同哪个客人说过《暮林晚》于她而言很特别,也只有这一首她弹得与阮蔺茹极其相似。 荑茉轻柔地问道:“不知林公子为何想听此曲?” “有人同我说,荑茉娘子弹奏此曲很是不同。”林潭幼说话不紧不慢,温文清淡。 原来是向人打听过了。荑茉浅浅一笑,便开始拨弄琴弦。 一曲奏毕,林潭幼轻轻笑道:“看来荑茉娘子已有意中人了。”他从方才的曲中,听出了一股幽幽绵绵的情思。 荑茉闻言怔了一会儿。他此言何意?看林潭幼的为人,也不像是要为难于她,为何冷不防地会说样的话? 林潭幼接着道:“我原本与朋友相约来此,怎料被他放了鸽子。他同我说,我见了荑茉娘子一定会喜欢,我便信了他所言。今日一见……只可惜相逢已晚。” 朋友?什么不着调的朋友,哄骗这么个不暗风月的澹泊君子来花楼,还让初来乍到者独当一面?这位林公子也真是的,便就如此单纯?他当这是说媒拉纤、两相会面的场合么?那他方才的笑,莫不是什么酸涩的苦笑? 荑茉头一回见这样的客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更复杂的是,她无从判断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虚言伪辞,却又总觉得何处怪怪的。 没等她思虑清楚,林潭幼微微叹了口气道:“荑茉娘子,不若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再在这读会儿书,晚些时候便回府。” 这……她晚上只有他一个客人,林潭幼若用不着她,她的确可以先回去歇息了。只是……唉,看他读书已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荑茉还是打消了多留的念头。反正林家也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她还是退下吧。 “谢公子体恤,荑茉告辞。” 荑茉告退之后还是想不明白,玉mama怎么会接这样的客人呢?除非今夜听琴是林公子的朋友预定的,而他的朋友才是那位很有价值的客人。可他会是谁呢? 她下了楼穿过中庭走进后院。后院是妓女的寝院,四墙有数名女护卫看守。而花魁平日歇息之处是最重要的别院,由两名高阶女护卫看护。 她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人跟随。是许华羡。他先前便在花楼内观察着,瞧见她的身影便跟了上去。他早就摸清了后院的构造,避开了护卫的视线来到花魁居住的别院。 她走进自己房内,坐在书案前。独自磨了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天气闷热,窗户一直是开着的,许华羡潜伏在屋瓦上看了许久,她似乎不是在书写,而是在誊抄。 这么一抄就是一个时辰。然后也没做些旁的,便洗漱歇息了。看来之前好好喝过药,此时困乏得紧。 待她睡着之后,许华羡支开两个护卫,翻进柳韵织的卧房。他走到书案前,看看她方才到底在抄写些什么。“薄苦情尽,幽咽成空……”竟是江湖绝女李虞扇的诗文? 李虞扇是三四十年前的人物。一扇锁喉,夺命于无形。然而这女子人生后几十载一心潜修断情大法,最后修炼失败,出家去了一处贫寒衰破、草莽灰积的尼姑庵。 柳韵织在想什么?她是也想去修炼失传的断情大法,最后隐遁于尼姑庵吗?而且她一天到晚读的都是些什么残害心神的文字? 许华羡越看下去越感到揪心。这般凄楚悲愤的句子她竟满满抄了这么多页?看过便罢了,还要抄录,是想永生不忘吗? 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 许华羡想点个火将这堆散着悲怨的纸燃烧殆尽。想想这也并不能治其根本,还是将纸放了回去。 他走到床前,看着柳韵织入睡的模样。她浅浅盖了被子,面色略微苍白,在睡梦中神色不甚舒展。他担心此夜她能否睡得安稳。 荑茉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围所有人,包括认识她的伯父伯母,玉mama,采枝客,都对她指责鄙夷: 说为何别家的女儿同娘亲都如此亲密,而她同她的娘亲便如此疏远。 别家的娘亲会同女儿荡秋千,给女儿买糖人,教女儿做糕点,长大了会与她说体己话,为何阮蔺茹从未牵过她的手,从未抱过她,对她从来只有疏远淡漠,视她为家中的眼中钉、rou中刺。 为何她不聪明乖巧,不对娘亲撒娇,说些柔软的话讨她欢心,为何她总是忌惮,总是畏缩,总是在内心深处将娘亲拒于千里之外。阮蔺茹不肯待见她都是她的过错,是她不够好…… 一时间她从许多人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谩骂责备。可她觉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但没有一人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 她明明那么想要同娘亲亲近的,可是她做不到,她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她也想得到娘亲的认可,可娘亲只是不喜欢有一个女儿……她无论什么样,都不会让娘亲喜欢。 为何所有人要责怪于她呢? 荑茉蜷缩在角落里,越想越发抖,胸口一阵一阵地凉,不一会儿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她好希望此刻有一个相信她的人能在身边,抱抱她,告诉她,真的不是她不好对不对? “阿羡,阿羡,阿羡……”许华羡瞧她双手攥着被子,浑身不住地颤抖,声音唤得殷切而酸楚。 想必是又做噩梦了。小傻兔,做梦便做梦,梦境中害怕便是,为何现实里也要如此心惊?这让他瞧着该多心疼? 他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阿织,莫害怕,我在呢。”而后轻轻扶起她的身子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替她掖了掖被子。 好不容易见她安静下来,他又开始担心,下半夜会不会再做噩梦?他要不就留在这不走了。若是被她发现自己偷偷翻进她的屋子,她会不开心吗?阿织,如若我一直在,你便会睡得踏实,也不会忽然醒来发现我在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