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黑雨、孩子
37.黑雨、孩子
“白姐,白姐?” 工作室的内部会议上,这已经是白清泠第三次走神了。 宋娇将她拉回到当下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抱歉大家,我今天状态可能不太好,麻烦宋娇待会儿写一份会议纪要给我,我自己看看,今天之内一定给到大家未来的任务安排。” 一群人应了“好”,便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宋娇却犹犹豫豫地留在原地,关切地看着她:“白姐,你这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我感觉你今天一来,脸色就好苍白。” “没事,我就是来大姨妈了而已。”白清泠觉得也是挺巧的,昨天刚发现林璟明的戒指不对,今天早上出门前就发现来月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在向她暗示什么。 “那我帮你去泡一杯姜汁红糖!”宋娇立刻主动请缨,兴冲冲地往外走,“昨天我刚买的,想着我们工作室女生比较多,肯定用得到!” 白清泠想说不用,但确实没力气,便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宋娇回来。 她昨天一晚上没睡好,想小憩一会儿,可刚闭上眼,那枚戒指就又从袋子里掉了出来。 他们的婚戒是林璟明定的,在婚礼前也只给她看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只,关于这个戒指上的设计,白清泠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止是她,蔺书琴和林青山应该也没有听说过,要不然他们不可能接受那具尸体就是林璟明。 当时林璟明的车是直接冲出了大桥的护栏坠江,钱包和手机,连带着里面的证件全都掉进水里,根本不可能打捞,人又被泡得面目全非,身上除了那身衣服之外,就是这枚戒指证明了他的身份。 昨晚,她已经把戒指的证书连带林璟明的那枚戒指一起拍照,发给了那家意大利品牌商请他们鉴定真伪。 现在只能等消息了。 宋娇在外面泡红糖,白清泠坐在会议室里,想要去看一下刚才吴策在会议中提交的方案,但注意力却根本无法集中。 她的大脑几乎不受控地去想,如果证书是真的,但戒指是假的,那是不是可以说明,当时水里那具尸体,可能不是林璟明。 那会是谁? 林璟明又在哪? 他为什么要诈死? 她要怎么办,才能在这片愈发浑浊的旋涡中保住自己。 “白姐,你喝点糖水。” 很快,宋娇端着热乎乎的姜汁红糖回来,放到她手边,“你现在脸色真的好苍白,你要不今天先回家休息吧?” “没事。”白清泠摆摆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你先忙去吧,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见白清泠回绝得相当干脆,宋娇也只能犹犹豫豫地点头,出了会议室。 等宋娇走后,白清泠拿起手机,切到了小号微信,给林意深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0:今天几点下班?过来一趟好不好? 林意深暂时还没有回复,白清泠估计他应该是在公司忙着收购案的会议。 最近白清泠忙,林意深更忙,听说是把迷州那块硬骨头啃下来了,回来那天郑群他们都快高兴疯了,把他架去喝酒庆功,喝到了深夜才带着酒气回来,林青山在第二天的早餐桌上难得红光满面,说要再给林意深换个办公室。 白清泠当时看到蔺书琴脸都黑了,却第一时间朝她剜了一眼。 当时她觉得挺可笑的,毕竟餐桌上现在四个人,蔺书琴除了她之外,已经谁都惹不起了。 但现在想想,这也许是她的机会。 傍晚,手底下的人一个一个下班离开,白清泠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夏令时,昼长夜短,这个时间外面亮得一点没有傍晚的意思,仿佛才刚过中午。 她看了眼手机,林意深还没回,往日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到了当下也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她不知道林意深看到了没有,想了想还是不打算等,便从衣帽架上拎了包,关了空调和电闸准备走。 “啧,这才几点,你们这就没人了。”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从门口传来,白清泠抬头,就看常知冬款步走进来,一双眼睛四处打量了一圈,轻轻摇摇头:“你还真是好打发,林家那么大的家底,就这么一个藏在巷子里的小地方,就差把瞧不起你写到脸上了。” 常知冬今天身上穿了一条浅棕色的连衣裙,脚上踩着得体的黑色高跟鞋,站在白清泠的工作室门口,两人比起母女,更像姐妹。 “你怎么来了?” 白清泠的这副长相,基本可以说完全继承了母亲常知冬。 所以常知冬的美貌可想而知,即便当下已经四十过半,那张脸看起来状态依旧很好,就连眼角不可避免的细纹,给人的感觉也并不是年纪,而是韵味。 白清泠现在心正烦着,当下完全不想和常知冬说任何话,“我现在心情不好,有事下次再说。” “下次?谁有空天天来找你。”常知冬却只是冷淡地勾了勾嘴角,“我是有事才来的,去给我倒杯水,外面热死了。” “饮水机在茶水间。”白清泠一点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只朝茶水间的方向侧了侧头,“杯子在上面的柜子。” 常知冬常年养尊处优,尤其这几年,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在家里没人不顺着她。当下看到白清泠这副态度,火气直往上冒:“在你婆婆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给你亲妈倒杯水倒是推三阻四,早知道还不如在你爸跑掉那天就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在白清泠儿时的记忆里,常知冬顶着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就没出去工作过,即便是父亲始乱终弃后跑了,常知冬还没来得及窘迫,生活里就很快出现了其他救世主。 所以要真说起来,白清泠从小也算是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常知冬虽然因为每次看到她都会想到她的生父,对她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跟着常知冬,白清泠确实是没缺过吃穿。 但现在要让白清泠回忆儿时,她却想不起什么美好的回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常知冬的男人,长则半年一年,短则一两个月就要更换,换了就要搬家,白清泠跟着转学,一直漂泊。 一开始白清泠不知道为什么,只当常知冬恋爱不顺,后来有一次听到附近的人嚼舌根,才知道,原来这些男人都是有家室的。 常知冬只是他们的情妇而已。 只是她生得娇美,楚楚可怜,也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只要装出一副需要被保护的样子,就能引得这群男人为她大把大把地花钱,维持她优越的生活。 “那你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我很忙。” 白清泠并不想和常知冬拌嘴,只想赶快把她打发走算了,她直接把包放在旁边的工位上,就看常知冬慢条斯理地拉出一个椅子,背对着门坐了下来。 “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继承了我这张脸,偶尔我跟南坚出去一趟,还有挺多人打听你的。”常知冬整个身体都逆着光,白清泠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把自己的香奈儿放到腿上,从里面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她,“这几个男的,都挺不错的,你看看。” 白清泠走过去看了一眼,笑问:“哪里不错?家底吗?” “怎么,你已经给林璟明守寡半年了,差不多也够了吧,趁你还年轻,赶紧再嫁个好的,要不然等人老珠黄了,谁要你?”常知冬嘴角还上扬着,眼睛一瞪,那股不容置喙的强势便扑面而来,“这是你南坚叔叔给你找的人选,都是临广的合作伙伴家的公子,虽然有些已经是二婚,但是你也不是处女了,还想着挑挑拣拣呢?” “嗯,我不是处女了,所以存在的每一天都是贬值,晚一天拿出去交换利益,就要损失一天的钱,是吗?”照片上的人白清泠都或多或少有些眼熟,是圈子里那种有名的纨绔,有的甚至已经离了两三次婚,都是一些拿人生当儿戏的角色,她敷衍地笑了笑:“常知冬,你嫁给南坚的时候难道是处女吗?” “真是反了你了!” 闻言,常知冬的脸色猛地一变,抬手就拿起自己的包就往白清泠的头上甩了过去:“你真以为自己嫁到林家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猜猜他们拿你当什么,保姆都不如的货色!” “那你是什么,生育机器吗,嫁进去的第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儿子还没上小学又准备要生一个。” 白清泠瞥了一眼常知冬微微隆起的腹部,“快五十岁的人还要给南坚生孩子,我劝你还是小心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南坚转眼又续一弦吧。” “你!” 她不想的。 她不想用这么恶毒的话去说另外一个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她的母亲。 但是白清泠在外永远滴水不漏的情绪,到了常知冬面前,就好像一下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 崩溃早已成为必然,区别只是时间的快慢。 “行,今天也不是我主动想来见你的,是南坚非要让我来找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常知冬三两步走到白清泠面前,将她往后搡了一步,弯下腰去捡起自己的包,抬起头来的时候看着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母爱,只有尖利的仇恨。 “十三四岁就知道勾引男人的贱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外的日光里,留下白清泠一个人站在熄了灯的工作室里,回不过神来。 她想起初中的时候,因为嫌身边带着个拖油瓶不方便,常知冬就让当时的情夫把她送到了一所私立全日制中学。 那所中学升学率高,对应的是课程强度很大,才初二就已经每两周只休一天,那时白清泠还渴望着母爱,在室友基本都选择不回家,留在寝室写作业的情况下,只有白清泠坚持前一天夜里坐公交车回家,第二天跟mama一起吃个午饭再返校。 后来常知冬的情夫听说了这件事,说是觉得她一个小女孩晚上坐公交回家也太不安全了,偶尔有空就过去顺手接一下。 白清泠那年也就十四岁,感知力已经相当敏锐,她察觉到常知冬因为那个男人要去接她的事情而有点不高兴,只是没有明说,她就跟那个男人提了一句,不用他来接了。 她以为这样,常知冬就能高兴起来。 但就在不久后一个周六的深夜,她躺在常知冬家里的卧室睡得正沉,就被喝得醉醺醺的常知冬从被子里拖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我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勾引我的男人的吗,你这个sao货,月经才来了几次,就开始发sao——” 常知冬打了她几下,大概是觉得不够解恨,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剪刀,抓着她的长发,一刀剪了下去。 “我让他娶我,他说他要娶你,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他就去接一下你,你就爬上他的床了!” 白清泠甚至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常知冬一刀、一刀地把她黑缎般的长发,剪成了稀碎的布条。 她根本没有耐心整理剪下来的头发,而是急躁地抓着她刚被剪下来的部分,又去剪其他部分,大概觉得那些头发黏在手上很烦,便随手往旁边甩。 当时,常知冬没开卧室的灯,当时房间门半敞着,只有属于客厅的,橘黄色的光芒漏进来一缕。 那些被剪得长短不一的头发,在常知冬的大幅度的动作中纷扬而起,让整个房间仿佛下起了永不落幕的,黑色的雨。 “清泠?” 男人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白清泠终于回过神自己在哪。她抬手擦了两下眼泪,眼前却仍是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一个高挑身影疾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令人熟悉的烟味扑面而来,白清泠还来不及叫出林意深的名字,就整个人被拥入怀中。 他显然也被她当下的状态吓到,没直接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紧了她,语气有些无措,“对不起,我刚刚才看到你的消息——” 后来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当时常知冬和那个男的都喝了点酒,常知冬试探性地问了那个男人一句,什么时候结婚。 那个男人大概是根本没有和常知冬结婚的打算,随口调笑了一句:“娶你?要么我过几年离婚,到时候你把你女儿嫁给我算了,干净。” “你怎么能不回我……我等了你一天……” 白清泠攒了足足几天的不安与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崩溃的眼泪在林意深的怀里决堤,大颗大颗的水珠在男人的衬衣上洇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一直让我等……” 就因为那个男人这样一句毫无缘由征兆,轻佻到令人恶心的回答。 常知冬就叛离了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主动将她推到竞争关系中去,为了惩罚她的“不守规矩”,回来亲手剪掉了她留了两年的长发。 “对不起,对不起……” 而林意深只能将她越拥越紧,一次一次地在她耳畔轻声道歉,“以后不会了,对不起……” 在那两片刀刃一张一合地动作里,剪碎了她所有的尊严。 也剪断了她对亲情与爱情最后残存的幻想。 “……意深,你跟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从此她不再相信别人。 只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