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庙堂高远

    第九十九章　庙堂高远

    荀彧深藏在内心多时的想法就这样被刘备否决，不带一丝犹豫，心中不知是怅然还是欣慰。此时雨越下越密，天色也逐渐暗沉，二人的衣服很快被雨水淋湿。由于出门前没有带伞，他们也只能在河道旁寻找避雨的位置，直到骑着马寻到一个荒废的庙宇，庙内不大，供奉着当地人信奉的神明。虽然此庙已经被官方废弃，朝廷也下令禁止祭拜，但还是有一些百姓偷偷前来上香洒扫、供奉果品，所以庙内还算干净。

    刘备在庙外的马厩系好马匹，找了一些潮湿的草料给它们喂食，又在庙内找到了一些柴火点燃。荀彧不擅长这些东西，也帮不上忙，只是站着看刘备忙碌。等到刘备忙完一切之后天都快要黑了，大雨泛起的浓雾阻塞了二人离去的道路，也打断了刘备离开的计划，却不由让荀彧感到深深庆幸。他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说很多话，虽然这也远远不够……

    他抬头瞧见刘备静坐在火堆边，潮湿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雨水顺着坚毅的面颊滴落，安静得可怕。荀彧上前挨着刘备坐下，刘备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挪了挪位置避免和荀彧贴得太紧，这样的举动让荀彧有些受伤，他也只能隔着一些位置坐在刘备身畔。庙外大雨倾盆哗哗作响，庙内柴火发出毕剥之声，这场大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座小庙中，也让他们有了难得的静谧时光。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柴火烘干身上的衣衫。

    “玄德……”荀彧开口道，“你衣服湿透了，要不要脱下来烤干再穿上？”

    “嗯？”刘备抬头防备地看了荀彧一眼，掩紧了衣衫，摇头拒绝，“不必了。”

    “你我不必如此见外……”荀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刘备的态度摆明了在和他保持距离，毫不掩饰的疏离和排斥也让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荀彧无助道，“玄德，我知道你嫌恶我的所作所为……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还留在公孙将军麾下，和他一同被袁绍困死在易京，难道你就会当场去投奔袁绍，去谋害公孙将军吗？假如他没有放你离开，他杀刘虞一家、劫掠百姓的罪过是不是也要算在你头上？他手下的人你大概也都认识，难道那些人个个都愿意看到刘幽州被残害？”

    刘备瞪着荀彧，不满道：“都叫你别说我哥了，你好烦啊。他再坏能有你们坏吗？不许你说他，你不配。”

    还愿意和我斗嘴，说明还有挽回的余地……荀彧没有理会刘备的反驳，继续道：“我相信公孙将军麾下也有忠君爱国的义士，但他们同样没有背叛公孙将军，没有帮着袁绍弑主。我身为曹公的谋士，就算不认可他的一些行为，也不可能说走就走……”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算……”荀彧不安道，“就算曹公真有一日有废汉之心，也不能说他手下全都是反贼，就像你不认可公孙瓒杀刘虞一样，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虽然不能和你一同逃离，但我们还可以合作，想办法保住这个国家。”

    这场大雨几乎遮蔽了整个世界。直到此时刘备才突然发觉，荀令君今日赴约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也在不断观察刘备的反应和态度，也在反复试探他对国家的忠诚，也在不断酝酿如何将自己不予人诉的心事倾之于口。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也许打从一开始，自从刘备接触荀彧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谋划着一些东西，只是平日里忌惮细作不便明说。今日不只是刘备有一腔怒火要发泄，荀令君……也要找他谈论一些惊天的秘密。

    按荀彧之前所言，让刘备蛰伏在曹cao身边取得信任。一旦曹cao有什么意外，必然将后事托付给夏侯惇和荀彧二人，如果这个托孤的对象再加上刘备，刘备与荀彧二人都有保皇的心思，夏侯惇又不算有主见，的确有可能将权势还给皇帝，保住大汉江山。曹cao在军权上多少是防备荀彧的，但对刘备倒还算大方，难道是因为这样，荀彧才一门心思拉拢刘备？刘备这时候才颇为震惊地看向荀彧，他倒没发现这个看起来极为淡雅谨慎的正人君子竟然也有着如此心机深沉的一面。但现在皇帝铁了心要除掉曹cao，荀令君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何况曹cao一向残暴，今日把刘备宠到天上，明日也可能随时抓去囚禁、折磨、杀害，刘备不可能和这种人共事。再说了，他跟曹cao年纪相仿，没准等不到曹cao托孤自己先死了，那可白白伺候老东西一辈子，吃大亏了。刘备一边想一边拼命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什么不行？”

    刘备摇头道：“你想在曹cao身边安插探子，用来牵制他的行为，这条道路行不通。”他分析道，“首先你安排的人未必一直都听你的，其次曹孟德喜怒无常，为了保命他们也不会忤逆他。最后，”刘备抬头，紧紧盯着荀彧，“你有牵制曹cao的想法，一旦被他察觉，你们颍川士人全部都要被牵连、打压，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不要殃及池鱼。”

    荀彧抿唇许久，浅笑道：“刘将军机敏非常，彧的智谋在足下面前派不上用场，我无话可说。”

    刘备又问：“郭奉孝、荀公达是你安排的人？他们两个想保我的命，是你的意思吗？”

    荀彧想了想，摇头道：“曹公不想杀你，谁都看得出来。公达很欣赏你，奉孝嘛……大概只是看出了曹公的想法吧。”

    刘备大乐，靠近荀彧道：“有意思！程昱和董昭一门心思想要害我，他俩肯定不是你的人，但也不算迎合老曹的意思。程仲德应该不会害你，但是董昭嘛……这个人我看不透，你防着他一点。”

    日将薄暮，雨水如丝绸一般顺着屋檐流淌，形成一道道水帘，朦胧了远方的景致。庙内柴火烧得正炽，热烟熏得人浑身发烫。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二人在闲聊着朝廷的局势。荀彧忽然感受到一阵深深的放松，这样可以和人开怀畅谈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开始妄想这场雨永不结束，期盼身旁这个人永不离别，这样他也可以一直畅所欲言，从此不必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只想找一地隐居遁世，什么也不必面对，什么也不必考虑。但此刻……他却强烈渴望刘备可以陪他一起躲起来，一起过上平凡安宁的生活。

    “刘将军还在关心着我……真好。”荀彧欣慰地叹息，他的眼里泛起泪花，“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做过的事情后，不愿再理会我了。”

    “确实如此。”刘备客气回应道，“我本想早点离开，等雨停了就动身。”

    “刘玄德……”荀彧缓缓低下头，目光深邃而晦涩，“你是不是因为我选择辅佐曹公，残害了很多百姓，觉得我是在助纣为虐，所以怨恨我……”

    刘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说心里话，我并不怨恨你，你是为天下太平也好，还是在助纣为虐也罢，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但你看起来似乎很为难、很痛苦，我不知道你在痛苦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聊下去。”

    我在痛苦吗？又在痛苦些什么？荀彧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他抬起头，目光与刘备相交，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沉重，仿佛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胸口，疼得人无法忍受，让人急迫地想要挣脱束缚着他的枷锁，想从这个阴暗可怖的乱世中逃走，逃到太阳能升起的地方去……

    “刘玄德，你活得太耀眼了……”荀彧双眼被篝火浓烟所迷，眼眶微红，嗓音由清冽转为低沉沙哑，“我不想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刘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篝火，久久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