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为赏月,实为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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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用过晚食后,宋晋提议外出走走,朱媺娖自然同意。 “不急,媺娖再穿件披风,虽至初夏,晚风仍是寒凉。”宋晋找来一件云纱大氅,俯身给她穿上,再系上领口。 “先生,我幼时您就……”朱媺娖本想说伺候,又感觉不合适,就改口道:“帮我穿衣,现在我都这么大了,眼前还是您。我又高兴,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无能了,连穿衣都做不好。” “这不是你的错。”宋晋弯腰替她理了理衣裳,“再说,穿衣有什么好学的?一看便会的东西。这些琐事我来做,媺娖你只管玩乐就是。” 他贴身服侍了朱媺娖将近十年,他当然明白她的未尽之语。虽说他二人现在不是主仆,可他也不忍叫她再尝一遍人间之苦,多照顾些,又何妨呢? “谢谢您…” 宋晋将手递给她,微微一笑:“我们走吧,媺娖。” 朱媺娖把手放到宋晋掌心上,温凉的触感,和一点薄茧,这让她很安心。 外头已是皓月高悬,清冷月光洒在他二人身上,朱媺娖观此景,想到当年。扭头对宋晋道:“我私自出宫那晚也是,借着月光就壮了胆子,和小玉一道看尽了外头的人和事。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现在陪我赏月的人,只有您了。” 宋晋不忍见她伤怀,只放轻语调说:“媺娖,今晚想不想见不一样的月亮?” 朱媺娖偏头疑惑,“月亮还能不一样?”月盈月亏,她看了数年,始终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当然,先生何时骗过你?”说罢,宋晋直接将她抱起,朱媺娖在他怀里轻呼一声:“先生?” 宋晋垂眼对上她有些意外的眸子,水光盈盈,他觉得比起那无甚趣味的月亮,这双杏眼更清澈明亮些。 “别怕,先生这就带你去看不一样的月亮。” 轻笑间,宋晋竟抱着她几步飞跃到了楼顶,身姿轻盈,优雅如鹤。这叫朱媺娖微微长大嘴巴,睁大双眼惊异看他,“这莫不是传说中的轻功?” 宋晋闻之大笑,朱媺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他怀中,因笑声而微微震动的胸怀,惹得她心弦也跟着轻颤。 “寻常身法罢了,媺娖要说这是轻功,也无不可。” 朱媺娖依在他怀中,亲昵说道:“先生,我愈发敬佩您了,能文善画,博古通今。刚刚叫我发现了您还会武功,我现在想有什么是您不会的?” 宋晋宠溺笑道:“我不过比你年长,多看了几本书,多画了几幅画而已。媺娖就把我夸得无所不能,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朱媺娖轻哼一声,脑袋轻轻蹭了蹭宋晋的胸膛,“您就是。” “媺娖,现在我们要追月亮了。” 朱媺娖已经猜到了宋晋接下来的动作,但她依然满怀期待道:“您带我去看吧。” 宋晋低头对她一笑,双手抱紧她,带她在城楼上飞跃,寻着月光,一步步朝圆月而去。耳边两侧的风猎猎作响,朱媺娖见衣袂纷飞,嘴角含笑的他,她恍惚间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最终他们在这座城中荒废的角楼停下,这已是这座破败城池的最高处。此时宋晋抱着她稳站顶端,举头即是朗朗明月,低头则是万家灯火。这是她困于宫中一辈子也无法所见的景色,此刻得见,眼中的泪又落了一滴。 “媺娖,我记得你幼时曾羡慕鸟雀有一双翅膀,可你现在就是一只鸟儿了。天地之间任你驰骋,再无什么能束缚你,而我,就做你的翅膀。” 这番话字字打在她心上,更叫她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她啜泣呜咽道:“先生,您为何对我这般好?” “大概是,自小看到大的孩子,怎忍心她落泪呢?媺娖,我现在双手抱你,可空不出手来给你擦眼泪,再哭下去眼睛可就花了。” 朱媺娖吸吸鼻子,笑着说:“我不哭了,再哭怎么对得起您带我追月?” “如何?月亮可还一样?” 高处的月光轻柔地铺洒在宋晋周身,更显他眉目清俊,柔情似水。朱媺娖不知自己是在赏月还是在赏人。她望进宋晋的眼眸深处,缓缓开口:“离近了看才知,原来月亮如此明净澄澈,赏心…悦目。” 宋晋低头轻笑:“多谢媺娖给我面子,这明月万古不变,变的只有人而已。离了四角宫墙束缚,视野才得以开阔,能窥见天地浩渺,宇宙变换。” “先生,听您话中之意,您也不喜宫中束缚?” 高处的微微寒风,将他唐巾下的两只软角轻轻吹起。宋晋点头道:“是不喜欢,只是对于中官来说,喜欢与否都不重要,毕竟中官没有太多选择。” 这是宋晋第一次和她谈起自己的宦官身份,朱媺娖试探开了口:“先生,可以知道您是如何进宫的吗?” 宋晋笑了笑,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自幼也算长于大户人家,祖上也略有些薄产。只是到我父亲这一代,他好酒爱赌,家道渐渐中落,直到最后我被他卖进了宫。” 三言两语道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朱媺娖不能想象这背后是何种故事,只能替他难过他有这般败类父亲。却又升出一股子该死的万幸来,还好他进了宫,否则自己怎么能遇见他?顿时朱媺娖被自己无耻的想法惊住,她赶紧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去。 “那先生和我都有一个可恶的父亲。” 宋晋付之一笑:“宫中浮沉数十年,我早已忘记他的模样。媺娖也是,恨需要力气 ,回报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活着。” 朱媺娖点头:“多谢您的教导,我会的” 宋晋问她:“媺娖,还想去哪里玩?” 她轻轻回道:“不知,纵使我看遍游记,可天下之大,我出宫才真正得知。先生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宋晋沉吟片刻,抱着她纵身一跃,急速下降使得朱媺娖的心跳加快,宋晋搂紧她,“莫怕,我就在这里。” 足尖轻点,几个回落便已翩然落地。他轻轻把朱媺娖放下,环顾四周,寂静无响,只有涓涓水流声和一两声蝉鸣,“可惜是夜里,下次白日带你出来,应该热闹些。” 朱媺娖朝宋晋跨了一步,宋晋赶忙扶稳她,她抬头看向宋晋,“这样就很好,只有先生和我。而且现在战乱四起,我想也没什么热闹可看。” “热闹?那不就是吗。”朱媺娖随着宋晋的视线望去,见远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隐隐还有歌舞声传来。朱媺娖疑惑,“现在国已破,他们不想着逃命,还夜里笙歌呢?他们不怕死吗?” 宋晋拇指与食指抵住下颌,悠然道:“他们自然怕死,只是他们认为自己不会死。王朝更迭,他们想只要押对了宝,就可继续高枕无忧。可赶走了李自成,女真的狼子野心就不是他们倾其所有就能满足。” 朱媺娖拽了一下宋晋的衣袖,担忧叫了一下他。 宋晋俯身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披风,柔声道:“说些无趣的作甚,这些已和你我再无关系。”宋晋抬头看了看夜空,月已至中天,正好又映在水中。他轻扬唇角:“媺娖,想不想游水?” 朱媺娖望了望,见岸边空无一人停靠的木舟,“游水?可是现在船家都歇息了,并没有小舟供我们使用。” 宋晋摇摇头,“无妨,先生不要船,现在天也不早,我们一路看水一路回吧。” 朱媺娖以为是沿着河岸走回去,不想宋晋又抱起了她,惊喜只余又带疑惑,“先生?” “我带媺娖踏水而行。” “什么?” 月夜中,宋晋怀抱朱媺娖在水上轻点起落,步步轻盈,水面只激起些微涟漪,转眼便消失不见。 朱媺娖恨不得擦擦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水上疾驰。正在这时,宋晋踏入水中月影,犹如足点金盘翩然起舞,天上皓月给他拢上一层清辉,使他少了几分亲切,添了几分令人不敢接近的冷然。 不过这冷清在宋晋一开口就打破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紧紧偎在他怀里的朱媺娖,笑了笑,“媺娖,我有些后悔了。” 这话说得叫朱媺娖心一紧,后悔什么,是后悔今晚带她出来?还是后悔救了她这样一个累赘? “这般看水根本看不到什么,还是在白日,我们乘叶小舟,才算真正赏景。” 朱媺娖抬眼,对上那双让她此生难忘的柔情双眼,她放轻了声音:“我今晚,已经见了最美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