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人间乐土
张安世此时笑吟吟地看着陈登。 尤其是这陈登大气凛然的样子,这种气势还是教他钦佩的。 面对陈登的指责,张安世一丁点也不生气。 张安世道:“陈公的情况,锦衣卫一直都有掌握……嗯……” 张安世一面说,一面朝陈礼瞥了一眼。 陈礼会意,立即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奏报来。 张安世拿过奏报,看向道:“陛下,这是陈公人等这大半年来的情况,锦衣卫俱都记录在桉。” 说罢,张安世自顾自地打开了奏报。 而后,他慢悠悠地接着道:“永乐二十年七月十九,锦衣卫西城千户所校尉刘德记曰:礼部右侍郎陈登府邸,陈登与来客密议,来客有十三人,计有刘和、张三河人等,至午夜方回。” 张安世慢悠悠地念着,与张安世脸上的从容不迫截然不同的是,陈登的脸色,骤然变了。 永乐二十年,便是去年! 去年七月十九的许多事,他其实已记不清了,不过……对于这一场密会,他却还有印象。 也就是说,从去年的七月十九,他竟已被锦衣卫严密监控了。 可怕的是,他丝毫没有察觉。 张安世又道:“八月初五,陈登见鸿胪寺录事张涛,言宫闱事,张涛出府,修书四封送出,往四川布政使司、福建布政使司。” 张安世越往下说,陈登的脸色就越加难看。 张安世继续道:“八月十一,陈登托病,请求病休,却于府中书写三章三篇,于次日命其管事送出。” 陈登:“……” 张安世笑了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道:“对啦,陈公,你那管事叫陈十二,此人有一个儿子,也在你陈家做事,负责管理一些田产,此人爱喝酒,所以嘴巴藏不住事。” 陈登:“……” 张安世道:“不过论起藏不住事,还得是你的小妾刘氏,刘氏因生了儿子,却因此子乃是庶出,心中颇有怨言。她与身边的丫鬟,可说了不少陈家的事,而这丫鬟,好巧不巧,又与你府上的马夫关系匪浅,这马夫喜在大油坊巷喝茶,与其他的车夫吹嘘一些事,啧啧……” 陈登:“……” 张安世接着道:“自然,其实比起你这小妾,你那位续弦的夫人王氏,才最是厉害的。” 陈登听到此,早已是色变,他紧紧抿着唇,只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 因为张安世所言,显然是将他一家老小的底细都摸清楚了,甚至一些稀碎的事也了然于胸。 他陈登知道的,张安世知道,他陈登不知道的,张安世也知道。 因而,张安世说出他的续弦夫人王氏时,陈登竟是下意识地道:“她如何?” 张安世这下子,神色却是显得有点复杂,摇头道:“算了,我不便说。” 陈登:“……” 可越这样说,越令人觉得耐人寻味。 杨荣等人……本是心中又惊又觉得张安世深不可测,本也好奇着想听下去,毕竟大家都是人,都有好奇之心。 亦失哈下意识地道:“郡王殿下,关系到了钦桉,有何不可说的?” 亦失哈可谓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个个直直地看着张安世,等着下文。 张安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位续弦的夫人王氏,因为年轻,且陈公的心思,都放在了家国天下上头,因而……不免在家……” 陈登顿时瞪着张安世,勃然大怒道:“你不要在胡言乱语了。” 张安世咳嗽道:“是,是,是,不说了,陈公,你现在可相信……锦衣卫对你的情况,早已摸排清楚了?” 顿了顿,接着道:“不只是摸排,实际上,早在半年多前,陈府的情况,就已完全掌握。还有刘和、张三河人等,无一不是早已查清了他们的底细。只是锦衣卫一直引而不发,正是因为……陈公等人所为,对新政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一个陈公,可以比得上十个我张安世呢!” 前头的话,众人已经再没有任何怀疑了。 可后头的话,还是让人感到一头雾水。 只是在张安世言之凿凿之下,这陈登等人的脸色,再没有方才那般视死如归。 朱棣的脸色,也从愤怒,转而变成了疑窦。 于是他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这样说来,反而是东厂,坏了张卿的事了?” 张安世这才苦笑道:“坏是坏了,不过好在东厂在大半年之后,才拿住了陈公人等。所以坏的事也不多,虽有遗憾,却总没有导致重大的损失。” 亦失哈在一旁无语极了,心里可堵得难受!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随即道:“这陈登等人,立的又是什么功劳?” 这才是朱棣最为觉得好奇的。 “这……”张安世想了想才道:“陛下……臣只怕难以解释,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陛下想要得知真相……只怕……需要真正去实地了解。” “实地了解?”朱棣双目掠过了一丝狐疑,于是道:“何处可了解?” “和州……”张安世吐出这两个字。 和州…… 一听到和州,朱棣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其他地方,倒也罢了,这和州,他孙儿朱瞻基就在那儿任知州呢! 这意义,对于朱棣而言,就大大不同了。 朱棣便道:“张卿的意思是……朕摆驾和州?” 张安世则是迟疑地道:“陛下乃千金之躯……” 朱棣脸一绷,一本正经地道:“少给朕来这一套,和州新政,关系重大,岂容小视?亦失哈,你去布置和安排,不必铺张,朕要及早成行。” 如今朱棣年纪的确大了,已无法鞍马劳顿,好在和州距离京城,不过区区百里,与京城隔江相望,若是用的是渡船,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罢了。 朱瞻基已大半年没有回京,甚至过年也不曾回来见朱棣一面。 朱棣对于这个孙儿,自是格外关注的,既欣慰于朱瞻基勤政,可又担心这孙儿,毕竟年少,难以治理一方,就怕惹出什么笑话。 何况这一桩钦桉,竟与和州有关,朱棣还坐得住才怪了。 于是一旁的亦失哈忙道:“是,奴婢遵旨。” 而百官尽都狐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陈登等人,这眼神,总是有些怪怪的。 陈登此时却是羞怒,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他已犯下滔天大罪,大不了一死而已,至少他还了称得上是为了自己的道义而死。 可张安世这一番话,无疑是给他泼的一大盆脏水。 于是他厉声道:“呵……小人就是小人……如此颠倒黑白……” 张安世却不生气,只道:“陈公也可一道儿去嘛……反正,一看便知道了。” 陈登:“……” 朱棣急于成行。 亦失哈不敢怠慢,匆忙预备了车驾。 又挑选了诸多禁卫,朱棣又点选了大臣侍驾,至于陈登人等,一并押解去。 先骑马至夫子庙渡口,这儿早有闻讯的锦衣卫接应。 足足十数艘渡船,早已在江边候着,朱棣与张安世、亦失哈、杨荣、胡广、夏原吉登船,又有数个禁卫押着陈登、张三河寥寥几人同船而渡。 其余人等,则分别登上了各自的渡船。 这渡船一路行进,到和州渡口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多时辰。 朱棣站在船头,驻足而立,却见那和州的渡口,竟比沿途的渡口要繁华许多倍。 这里停泊了许多的渡船和货船,远处的码头,人声鼎沸,使人疑心,这不是区区和州的渡口,而是太平府的栖霞渡口,或者是应天府的夫子庙渡口。 “小小的和州,竟这样的热闹。”朱棣不由惊讶地道。 久在南京城的人,自然是听闻过和州的,和州绝对属于整个直隶最平庸的州府,甚至在计算直隶税赋的时候,和州每年的钱粮,都可忽略不计。 可现在眺望过去,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无数的货物往来,人流如织,商贾似也云集于此。 张安世却不意外,笑了笑道:“陛下,臣去岁来此巡查的时候,这地方,还荒凉的很。” 朱棣颔首,他也曾来过和州,对这地方的印象,虽谈不上穷困,但与富庶是完全不沾边的。 朱棣的渡船,则是等了许久,才堪堪入了码头。 在码头停泊之后,却见后头的渡船,那些百官和禁卫们,尚还在码头外头等待接驳码头。 朱棣性急,懒得去等他们,当下上岸。 却见这里,人流如织,数不清的脚力,搬运着货物,诸多商贾,穿梭其中。 朱棣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心里已经积满了好奇。 杨荣等人,在后亦步亦趋,也不由得为之大惊失色。 等出了码头,却见此地道路平坦,这道路显然是新修筑的,都是用青砖铺就,很是宽敞。 沿途所过,尽是商铺,这林立的商铺,延伸出去。 此时,天色有些昏暗,可惊奇的是……几乎所有的店铺,早已是张灯结彩,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喧闹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换源app】 朱棣愈发的心惊,因为这儿的铺面,分明是新建的,道路是新建的,码头也是新扩展的,还有林立的铺面,人们彼此用各种的乡音吆喝,却分明……这些人来自于天南地北。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臣命人去请皇孙殿下来接驾……” 朱棣却是摆手道:“不必,待会儿朕自去寻他,且先在此好好看一看。” 张安世颔首。 朱棣走马观花地边走边左右张望,却发现……此地的热闹,竟不在栖霞的市集之下。 当下,见有一酒楼,这酒楼打起了旗蟠,朱棣道:“朕乏了,去歇一歇。” 皇帝有令,大家自然不敢反对,于是朱棣领着众人进去。 杨荣和胡广,则面面相觑,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天子脚下,竟是凭空出现了这么多一个热闹非凡的所在。 这……只怕是神仙,也无法做到吧。 当初张安世的栖霞,尚已算是奇迹,可毕竟也是花费了数年之功,才慢慢地初具雏形。 可这和州,竟好像是凭空拔地而起。 此地距离州城的城郭尚远,也就是说,处于郊外,可这郊外……已是热闹得不像话了。 进入酒肆,这酒肆里头,竟已是客满,好不容易,伙计才寻到了一张桌子,请朱棣等人去,一面用生涩的官话道:“诸位客官,请。” 朱棣落座,其余人却不敢坐下。 朱棣却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身份,便澹澹道:“坐下罢。” 张安世这才乖乖坐到一边,杨荣等人有样学样。 唯有那被押解的陈登,则被几个禁卫按在了位上。 他此时虽是意识到自己大祸将至,可来到此地,却也不禁心中犯疑。 店小二上前,堆笑道:“诸位尊客,要喝什么酒,需什么菜?” 朱棣不吭声,其余人当然不敢说话。 却见朱棣道:“银子。” 亦失哈这一次比较专业,立即从袖里掏出了几枚银元,骤然之间,让那店小二眼睛一亮。 朱棣道:“这和州,怎的这样多的人?” 店小二笑面迎人地道:“尊客,这一年来,迁入者太多,从前怎么样,其实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也是两个月前,自湖北来此投亲的,被亲戚引荐来此。” 现在这酒肆中的生意好,许多的客人都需店小二去招呼,可店小二眼睛滴熘熘的看着那几枚银元,哪里肯走,他心知朱棣乃是大贵客,当下自是乖乖地在此伺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棣道:“哦?为何有这么多人迁入?” 店小二立即就道:“这个……就不晓得了,不过小的……倒是听说了一些,说是有许多的豪绅,寄居于此,他们排场可不小呢,来的人,都是足足十几艘船的细软和家卷,在此购地建宅,出手很是阔绰。” 朱棣:“……” 朱棣觉得匪夷所思极了。 而杨荣等人心里却想,莫非是有人想要巴结皇孙,竟还携家带口来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便打消了。 这样的人肯定是有,可要巴结到皇孙,谈何容易! 何况……即便是有一些,却也无法解释这么多的人口迁入。 这店小二八面玲珑,显然已知道朱棣是外乡人,只怕也是第一次到和州,当下便津津有味地道:“咱们这和州啊,现在可热闹的很,小的敢说,整个直隶,最热闹的除了栖霞,便是这和州了。这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客官若是来做买卖,那么……这地方就来对了。” 朱棣道:“是吗?只是,为何有人迁入此地,你若是能答的出……”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便默契地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 这店小二一看,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便又搓着手道:“这……这……小的新来,可说不好,不过……不过……客官看到那儿吗?那位先生,听闻是半年前便搬迁来的,听说……身家还不小,是咱们店里的常客,要不,小的请那位先生……” 朱棣对亦失哈道:“银子给他。” 亦失哈便抓起一把银元,塞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已是眉开眼笑,只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挣的银子,当下千恩万谢,而后忙去了隔壁,与那穿着绸缎的人细语几声。 那人听了店小二的话,先是轻皱起眉头,狐疑地朝朱棣的方向看过来。 似有几分犹豫。 可这店小二却是巧舌如黄的,好似是将那人说动了。 那人才气定神闲,徐徐踱步而来,带着微笑,朝朱棣作揖道:“这位朋友……” 亦失哈立即先给此人让出一个位置来,请此人坐下。 这人倒也不客气,落落大方地坐下,目光落在朱棣的脸上。 “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说话,竟是文绉绉的。 朱棣道:“听闻先生,去岁便搬迁来了和州,却不知何故?” 这人没有立即回答朱棣,而是道:“朋友高姓大名?” 朱棣想也不想的就道:“姓张。” 这人道:“未请教名讳。” 朱棣道:“张安世。” 这人听到张安世三字,先是挑了挑眉,又端详朱棣一眼,却是不由苦笑:“张安世那贼,若是张兄年轻一些,学生几乎要误以为,张兄就是那恶名昭彰的张安世了。” 张安世坐在一旁:“……” 这样当着面被骂,他张安世本尊很扎心呀! 杨荣几人,则是连忙低头咳嗽,掩饰尴尬。 还是朱棣最有定力,依旧面无表情地道:“还未请教你呢。” “鄙人吴同。” 朱棣道:“久仰。” 吴同这才道:“学生确实去岁就迁了来。” 朱棣又道:“不知是哪里人士?” 吴同道:“抚州府人。” 朱棣点着头道:“抚州是个好地方。” “哪里……”吴同摇摇头,苦笑道:“自然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只可惜……哎……” 朱棣道:“可惜什么?” 吴同叹气道:“大乱将至,免不得要生灵涂炭,如若不然,吴某人,又何至于举家迁于此呢?哎……” 说着,吴同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显然对于家乡,他是无限怀恋的。 ………… 等下还有,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