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自爆
河阳南城内气氛紧张,保胜军围住了一群正在大快朵颐的河阳衙军军士。 “贱如尘泥的东西,也敢杀马?”领头的军官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砸向几名还端着饭碗的军士,一边打一边痛骂:“狗东西,让你吃,让你吃,狗东西!” 军士们的头脸被打得满是血痕,不得不抱头鼠窜。 “还敢跑?给我拿下!”军官挨个踹翻了地上的一溜陶罐,马rou、汤汁流在地上,闻起来香气扑鼻。 逃窜的军士很快被逮了回来。军官二话不说,招呼了数人,上去拳打脚踢。 旁边围了一圈河阳衙兵及土团乡夫,面有不忍之色,但慑于保胜军的积威,不敢发作。 “停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士站了出来,道:“不过是一匹伤马罢了,早晚要杀。如今杀也杀了,吃都吃了,还想怎样?打死人么?” “没用的东西,滚开!”军官大怒,直接挥鞭打了上去。 壮士面有怒色,伸手抓住马鞭,道:“你待如何?赔命么?” 钱是肯定没有的。况且被围在城里,钱帛也没啥大用。 “你们一条贱命,如何比得上马?”军官扔了马鞭,直接抽出横刀,冷笑道。 敢挑衅他的威严,这人死不足惜。这几日,死在他刀下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多杀一人又如何?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怒道:“我辈不及一马乎?” “杀了他!” “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 “别废话,动手!” “杀了此贼,咱们开城迎夏兵,也不是没有去处。动手!” 招呼之下,十余人响应,纷纷掣出刀枪,朝军官身上招呼了过去。有那狠的,已经开始给弓梢上弦了,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 壮士有些发愣,嗫嚅了两声:“我等妻儿尚在河阴,如何能反?” 没人理他。 军士们发起狂来,根本拉不住。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恐惧、愤怒、担忧全部发泄出去一样,军官身上瞬间被砍了五六刀。 他身后还有数名随从,本来正笑嘻嘻地看热闹,冷不防河阳军士哗乱,身上也遭了刀枪,一个个痛呼倒地,血流如注。 “杀霍存!” “不把我等当人,跟他拼了!” “妈的,把我外翁驱赶出城送死,跟他拼了!” 动乱一起,早就心存不满的河阳本地兵怒吼不已,披甲执刃,冲上了大街。 来自河阳、汜水、河阴三县的土团乡夫也加入了进来,声势愈发壮大。 保胜军将士们一开始只是作壁上观,以为是闹饷兵变呢。出于朴素的同理心,他们并不打算插手,甚至有人试图跟着浑水摸鱼。 不过在发现乱兵连他们也杀之后,顿时怒了,这帮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一起杀了当官的,抢他们的钱财和女人不好吗?怎么连我们也杀?失心疯了吗? 于是,保胜军将士被动卷入了这场冲突之中。他们不得不拿起刀枪,与癫狂的乱兵厮杀,同时郁闷得吐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军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州衙内,刚刚吃罢晚饭,正在商讨城防部署的霍存父子闻讯大惊,立刻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整齐,脸色铁青地出了衙门。 他们首先直奔保胜军军营。在军士们陷入狂乱的情况下与其讲理是不合适的,首先得把他们镇压住,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州衙附近就有一个军营,路上躲过了一波乱兵的追杀后,霍存父子冲了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霍彦威揪着一名军校问道。 “吾儿还不集结将士?现在不是追根刨底的时候。”霍存大吼一声,镇住了有些纷乱的军营,道:“立刻平乱!” 保胜军的素养还是不错的,命令一下,立刻集结了起来,千余军士列队出了营门。 他们是有组织的,乱兵则完全处于狂乱状态,冷不防遇袭之下,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霍存又施展了他的神射绝技,连连弯弓,昏暗的夜色之中依然斩获不断。 霍彦威身披重甲,拎着一把长柯斧,挥砍不休。一击之下,总有人惨叫倒地,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乱兵抵敌不住,溃散而去。 有人冲向北门,被反应过来的严阵以待的军士杀散,纷纷钻入民家,仓皇躲避。 有人冲向南门,奋勇拼杀之后,冲散了守军,乱哄哄地出了城。霍彦威带着数百精兵追杀了一阵,砍倒了最后十几个倒霉鬼后,徐徐退回去,紧闭城门。 城门的杀戮还在继续,但已进入收尾阶段。 …… “折嗣伦的淮宁军能不能战?”孟州城内,邵树德还在幕僚们谈事。 杨行密帐下润州刺史安仁义刚刚在苏州大败钱镠,东面威胁得解,故大举增兵黄州、庐州、濠州,似有进攻淮西镇之意。 折嗣伦已率军万人至寿州,与刺史朱景合兵一处,防备淮兵。 时瓒在安州大败,率部避入州城。截止这会,安州已被围两月,淮人屡攻不克,大掠一番后退去。 蕲州遭袭,冯敬章求援,鄂岳节度使杜洪本率众数千东行,半途闻贼退去,遂罢兵回镇。 淮人对鄂岳、淮西的攻势,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淮宁军已整顿大半年,以凤翔军为基,应还是能战的,至少不应比杨行密那几万‘北归人’差。”陈诚说道:“朱延寿在淝水之败后,一直闷头练兵,这次会不会来,很难说。濠州刺史李训,地盘被飞龙军扫过,心中忿恨,此番应以濠兵为主,杨行密或另遣部分人马相助。” 契苾璋这厮,其实抢了濠州两把。来去如风,总是在濠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闪了,李训、杨行密恼火也很正常。 当然了,即便没有抢濠、泗二州,杨行密与淮西镇的战事也早就开始了,毕竟安州那边小打就没断过,这次是上规模了。 “还有一事。”赵光逢突然说道:“据闻董昌正在筹办登基大典。” 邵、陈二人相顾无言。 “好贼子!”邵树德笑骂了一声。 老子二十多万人马都没敢称帝,董昌你整了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明日——”邵树德脸色一肃,道:“派李杭去一趟洪州、杭州。” 陈诚、赵光逢二人立刻估摸下出使路线,大致是先到鄂州,然后顺江而下,直抵洪州,与镇南军节度使钟传会面。这人也对杨行密非常恐惧,见一见没有坏处。 离开洪州后,可以继续顺流而下,穿过杨行密的地盘前往浙西,但比较冒险,还不如走陆路。 “让听望司、大通马行选派好手随行。”邵树德吩咐道:“到鄂州后,让杜洪想办法安排一个商队,遮掩一下。” “遵命。”赵光逢应道。 “大王!”李忠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南城那边传来消息,梁人军乱,城内杀作一团。有数百兵出城夜奔,投降了归德军。” “哦?竟有此事?”邵树德霍然起身,讶道:“别是诈降吧?可曾审问清楚?” 陈诚、赵光逢二人也眼睛一亮,这个河阳南城可真是挡住他们太长时间了,严重影响南北之间的人员、物资调运。若军乱为真,不失为一次良机。 “符将军言机不可失,已连夜整兵,攻打南城。”李忠禀报道:“据俘虏所言,参与军乱者多达两千人,霍存父子连夜平乱,杀得血流成河。守城梁贼军力大衰,人心不稳,故符将军疾攻之。野利副使闻讯后,也已整兵备战,这会应该也动手了。” 李忠话音刚落,外面隐隐传来鼓角声,看来说得没错。 “走,出去看看!”邵树德兴奋地出门,在亲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孟州南城楼。 宋乐也赶了过来,举目南望。 战机已经出现,他也很兴奋。 …… 南城之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渐渐大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铁林军、归德军抓住机会,不惜代价,聚兵猛攻,竟是不给梁人缓过来的机会。 符存审确实不给梁人喘气的机会。此时他已经披挂整齐,站在了第二道壕墙旁边,徘徊走动不休,显然心情并不平静。 在接到下面人禀报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下令攻城。 部署在第一道壕墙后面的军士当即出发,他们放下壕桥,推着器械,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城下。 随后,符存审又花了些时间,将已经入睡的归德军将士们喊了起来,点了千余精兵,作为第二波攻城梯队,也杀了上去。 城头之上,杀声震天,梁军几乎把所有守城器具都用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夏军惨叫着落下。 符存审一点不讲情面,将第一阵溃下来的军官尽皆斩首,其中甚至有跟了他多年、出身李罕之部的两位军校。 北面也传来了猛烈的喊杀声。符存审知道,那是据守渡口码头的铁林军出动了。 他刚才审问过降兵,大致了解了城中情形。在他看来,城内守军大概已不足两千,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体力、精力消耗很大。只要不给他们回气的机会,各部轮番攻城,不怕伤亡,不间断高强度猛攻,在据守城头的这帮人被消耗得差不多后,胜算就会非常大了。 所以他一改往日作风,用严刑峻法逼迫着己方士兵拼死攻击。 河阳南城楼上,霍彦威也斩杀了一股逃兵。 城头的守军没有参与兵乱,他们有余力,准备也比较充足,毕竟这三个月来一直与夏贼处于紧张的战斗状态。 但厮杀是一项体力活,对精力、体力有极高的要求,需要足够的轮换队伍。 现在问题就出在这里。城内刚刚勉强镇压住叛乱,两千乱兵除数百人逃窜出城外,当场被杀千余,此时还有数百人躲在民家,还在一一搜捡剿杀,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来轮换。 为了稳固军心,他不得不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但夏贼也知道了城内的变故,此时疯了一般猛攻,不惜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城头的守军以一种rou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大半个时辰内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几乎到了极限——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城内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受到影响几乎是必然的。 “杀贼!”霍彦威挥动长柯斧,將两名爬上城头的夏兵扫了下去。 军士受他激励,鼓起余勇厮杀,将爬上来的夏兵捅刺得惨呼不已。 而就在这时,北城传来了巨大的喧哗。 “贼人攻上来了!” “霍军使负伤,郎中何在?” “快将他们赶下去啊!” “老子和他们拼了!” 霍彦威猛然转身,却见北城城楼已经燃起了大火,应是攻上来的夏贼故意纵火,制造混乱,情况似乎很不妙! 战鼓声再度响起,霍彦威又转过身来,却见城下黑压压人潮正往这边涌来。 夏人举着火把,推着发烟车、云梯车,人数起码上千。火光照耀之下,盔甲鲜明,神色狰狞。 身边的军士受到北城混乱的影响,心生怯意,有人已经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 “后退一步者死!”霍彦威怒吼一声,道:“随我杀贼!” “轰隆”一声巨响,早就在攻城战中遭受巨大破坏的北城城楼倾颓了半边,引起一阵惊呼。 随后是猛烈的兵刃交击声,还有惨叫声和咒骂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只有贼人攻上来了,才会有这么猛烈的近距离厮杀。北城,大概已经完蛋了! “梁贼受死!”一名身材极为雄壮的夏人军校爬上了城头。 霍彦威挥起铁斧,将其斩落城下。 “败了败了!”但身边的军士却没了斗志,有人转身便逃,竟是不打算抵抗了。 “蠢货!守城三月,杀伤那么多夏贼,贼兵破城,能放过你们?”霍彦威悲愤欲绝,不顾一切地挥舞长柯斧,斩击着爬上城头的夏兵。 但没几个人响应他。 北城已破,城楼都烧塌了半个,霍存负伤,生死不知,这还打个屁! 守军一波波地溃下城头,根本没人死战。 霍彦威孤独地挥舞着斧子,火光照耀之中,就像在唱一出独角戏。 数十夏兵围住了他,齐声怒吼之下,长枪攒刺,將霍彦威死死顶在了那里。 “哐当!”长柯斧无力地落下,血渗出甲叶,滴答滴答流淌而下,很快在他脚下汇成了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