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定局
赵匡凝手抚过一卷卷书册,暗自叹息。 这都是他的私人藏书,多年来花费巨大精力搜罗所得,有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都是他的心头rou。 喜爱收藏书籍,似乎不是一个武夫的爱好。但赵匡凝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夫,也确实喜爱收藏书籍,时时阅览,这就是武夫中的异类,一如喜欢穿儒服,与书生们高谈阔论的谢彦章。 赵家在襄阳、宜城、邓城三县有不少田庄。按说即便失去了权力,当个富家翁也足以优渥地生活下去。但这是乱世,可不敢这么想! 没了刀把子,这些产业就是肥rou,任人抢夺,没有丝毫办法。 裴远给了他一个继续掌权的机会。 襄、郢、复三州,去掉还在那个伶人手里的复州,襄、郢二州仍有十多万人,可以养一万衙军,让他继续维持权力和富贵。 但地盘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对不起已经过世的先父啊。 “罢了,让雀儿进来。”赵匡凝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卷古书,说道。 “叔父可是想通了?”赵岑大踏步走了进来。 “昨夜我与匡明商议,欲任其为郢州刺史。”赵匡凝神情疲惫,脸色晦暗,唯有手中的古书,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这……”赵岑有些沉吟。 事情确实比较复杂,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众多。 邓州六县,近九万口人,郢州三县,不过三万余口。之前商量好的是让邓州刺史赵璆转任郢州刺史,赵璠任唐州刺史。 邓州军力完整,虽然有很多是襄州派过去的兵马,赵璆并不能完全控制,襄阳方面对其影响力很大,但从一个富庶的地方调任相对贫穷的郢州,赵璆完全有可能鼓动邓州本地兵马趁机作乱,甚至投向朱全忠。 只给一个郢州刺史都可能作乱了,结果你竟然连这三县都不想给,这是怎么想的? “叔父,某想了想,不如让赵璆去房州?房州户口比郢州还多,刺史孙典并非我赵家人,不如将其罢职。” “房州已置于昭信军治下,如何之官?” “这……”赵岑也抓瞎了,没有足够的官位安排啊。 “罢了,你再去与裴远商议一下。我遣使召赵璆、赵璠来襄阳,忠义军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家子孙本该同舟共济。”赵匡凝也知道此事为难,无奈地说道:“唐、邓大军,多有襄州子弟,家人多在襄阳。有我父当年的情分,总不至于立时就反。” 赵岑当日便出了城,随后直奔城外大营,裴远已经从枣阳抵达了此处。 双方一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密谈。 折宗本懒得管这事,他带着随从出了大营,登高望远,瞭望地势。 “好一块膏腴之地。”折宗本赞道:“今日便写信给吾婿,去关北、河陇招募壮士,举家搬来,充实户口。” 后汉时南阳郡户口百万,但国朝最盛时唐邓随三州的人口也没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也是奇哉怪也。 到了这会,唐州九万余口、邓州八万余口、随州四万余口,也就二十来万人,甚至不到四分之一。 这已经不能用战争来解释了,因为开元年间人口就不多,太多空地,以至于先后安置了几万户突厥人、昭武九姓等胡人到唐、邓、蔡、汝、许、陈、申、光等州,一度将其胡化。 朝廷在这片区域设置了几个胡州,划分牧场,胡人“习射猎”、“牧羊马”,“不事稼穑”,可见当地人口密度之低。 天宝年间那四五十万人,怕不是一半以上是胡人,几万户呢! 淮西叛乱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这片大地屡遭兵火,随后又有黄巢、秦宗权蹂躏,人烟稀少,州县残破,眼下休养生息了五年,稍稍恢复了点元气。 听折宗本这么说,谷城令敬道欲言又止。 “淮夷”可是困扰了朝廷数十年,到现在还没消化利索,这是又要迁移羌胡过来?若羌人还罢了,他们多半会种地,可若是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 “发青唐吐蕃一万户、河渭羌人五千户、河西诸族五千户,总计两万户至唐邓随。正好帮女婿解决点麻烦,省得他整日担心有人造反。”折宗本大笑道。 “大帅,河陇羌胡素来难管,若迁来唐邓随,恐生变乱。”敬道提醒道。 “开元年间于河南设三胡州,大谬矣。”折宗本道:“就得编户齐民,训以华风,不得再以游猎为生。专事稼穑,种田垦荒,如此数十年后,还有谁记得自己是吐蕃人?” 开元年间在河南设诸胡州,那可真是脑残之举。 从河曲之地迁移叛乱胡人到河南,目的是什么?就近管制,兼且同化。 可你倒好,设胡州,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农业生产习惯不改,不会种地,朝廷也不管。 这些突厥、昭武九姓本来长相就与汉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人有白人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白人,天生与周围人就有一定的差别,生活习性、生产习惯也不一样,官府也不强制改变。 弄到最后,再与东北南下的平卢军那帮胡化汉人和胡人(契丹、奚人、高句丽为主)合流,胡化当地原有百姓,割据淮西数十年,诸州百姓不闻天子,不知朝廷,直到被镇压后才认认真真开始同化。 至今又数十年,淮西之地仍然有很浓烈的胡风,百姓骑骡放牧的比比皆是。 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还来? “不迁人口过来,光靠唐邓随三州,如何与朱全忠斗?”似是知道敬道在想什么,折宗本道:“三州之地,也就养个一万多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情况。若战事绵延,百姓岂不是要被榨成人干,纷纷逃亡?” 敬道一想也是。 灵武郡王往河陇、河西迁汉人,从河陇、河西迁胡人至内地,和太宗、高宗、玄宗朝的政策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酿成一个淮西割据势力。 敬道看了看折宗本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内心猜测不已,莫不是想拥羌胡之众自立? 要不要私下里告发给灵武郡王呢?好像不行啊。人家是翁婿,你一个外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敬道纠结不已,忐忑不安。 …… 赵岑在两日后回到了襄阳。 “叔父,大事定矣。”赵岑喜滋滋地说道:“裴使君有言,匡明叔父可至均州任刺史。折宗本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之后,均州刺史之职会卸任,可交由匡明叔父。” “均州刺史?”赵匡凝喃喃自语。 听闻折家军不少将士在均州成家立业,均州至今还有威胜军留守。这个均州刺史真有实权吗? 不过已经不错了,能得一个位置,就烧高香吧,邵树德真乃宽厚之人。 “如此,我便安心了。”赵匡明笑道:“房州虽然户口更盛,然蛮、獠众多,不服王化,汉人甚少,多居于城邑,一旦叛乱,也是个麻烦事。均州甚好,甚好。” “唐邓之事……”赵岑又问道。 赵匡凝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混合了惊讶、不解、疑惑、愤怒,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样的情绪起伏,才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赵璆已经出发,赵璠推三阻四。”赵匡凝说道。 赵岑也有些惊讶。 赵璆手握重兵,虽说里面有不少襄州兵,可到底是八千衙军、数千州县兵呢,结果居然愿来?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赵璠这人,平时最得信任,结果居然不来? 难怪叔父如此震惊。 “不如再催一催,唐州将士还是可以信任的,襄阳子弟都盼着回来,赵璠也没办法。”赵岑建议道。 赵匡凝缓缓点了点头。 忠义军,与其他各镇差不多。三万衙军,至少有两万把家安在襄阳左近,就近看管,增强节帅的掌控力。剩下一万是外镇军的性质,家安在驻地。 赵璠这人,翻不起大浪来。 他要反,也只能带唐州本地将士反,派过去的襄阳军士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愿不愿意响应他,不用多说。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勾连汴军,降了朱全忠。 “或可让夏军遣兵北上,逼迫一下。”赵岑道:“叔父亦可写信给唐州将佐,晓以大义。叔翁在世时,提拔栽培了很多旧部,他们还是念旧情的。” “可。”赵匡凝答应了。 随后又是一阵空虚,心中滋味复杂。 好好的忠义军,本有七州之地,实控六州,如今竟然竟然丢了大半。还好,人口最丰、最富庶的襄州还在手里,多少算是个安慰。 “苦了唐、邓、随百姓了。”赵匡凝叹道:“到了折宗本手里,日日战,夜夜战,这日子如何过?” 这话说得赵岑也有些忧心。 既归折宗本归,随州四县肯定要供应钱粮、兵员,几年仗打下来,还不是户口锐减,财穷民竭,百姓苦不堪言?搞不好还会不堪役使,大量逃亡!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形势若此,夫复何言! 不光唐邓随百姓苦,紧邻的佑国军汝州、奉国军蔡州、忠武军许州三地,怕也要战火连绵,百姓逃亡。 刚刚安定下来的生活,竟然又要被打破了。 百姓何辜,遭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