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落子(中)
重玄子领命将去,刚一迈步,却听身边有人喝道:“且慢!” 说话的是胥鼎。 重玄子知道此人是徒单镒重要的盟友,见他忽然出言阻止,竟不敢动。 胥鼎轻摆袍袖,站到徒单镒身边,压低了嗓音:“老大人,这是何必?” “和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胥鼎脸色不太好看地扫视周围诸人,待他们知趣退后,才继续道:“这几年来,朝廷上的事但凡有这些内族宗王插手,哪一次不是闹得乱糟糟?老大人,总算这一回,咱们能够自家说了算,再把他们牵扯进来作甚?” “……” 是我失了计较!麻烦来了! 徒单镒猝然警醒,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当然明白胥鼎的心意。胥鼎代表的,是当年胥持国在位时提拔起来的一批能胜任实务的汉儿官吏,而章宗皇帝以皇太孙的身份即位,之所以用胥持国,便是要靠胥持国等人压制朝堂上那些皇伯皇叔们的庞大势力。 明昌年间,郑王完颜永蹈和镐王完颜永中先后牵扯进了谋反案子,而后宗王自尽,亲族和部下诛死,亲附于二王的诸多官员被贬官罢职。 再后来,世宗皇帝诸子一个个都被赶出京师,比如越王永功除判平阳府事,豫王永成判真定府事,夔王永升出任定武军节度使,而刚刚死掉的皇帝,当时的卫王永济被除为安武军节度使。 与之配套的,还有诸多限制、防范措施,比如严禁宗王外出游猎超过五日,严禁诸王离开辖境,若宗王担任节度使的,明确由佐贰官总押军事,宗王本人不得插手。 这些事,都是章宗皇帝亲自推动的,而加以执行和落实的的,便是胥持国一党。 某种程度上,胥持国所代表的汉儿实务官吏派系,是踩着内族宗王派系的尸骨,一步步登上朝堂的。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不过,宗王们的力量遭到章宗皇帝打击之后,始终没有恢复。而胥持国在后继政治斗争中失败,其势力也只剩下了小部分聚集在胥鼎周围。两家都虚弱没力了,这才姑且消停。 所以胥鼎虽然对完颜永济不满,却从没想过要引入中都城里内族宗王的力量。在他眼里,也只有升王是下一任皇帝的适合人选。 升王素来低调,在永定、彰德军节度使的任上过了十几年,于中都城里绝少党羽。他当皇帝,重臣才能不受掣肘,放手行事。如果让越王、夔王和霍王那几个参与进来,乃至在他们中间挑出个皇帝来……天晓得朝堂会如何? 你徒单老大人自己是女真贵胄,当年在朝堂上替宗王们说过话,结过一份善缘的,自然觉得可以斡旋其间。 但我胥鼎和那些宗王们,可是老对头了! 好嘛,我老老实实当户部尚书的时候,内族宗王的影响力也就那么回事;如今我抓住了朝堂政变的机会,眼看要带着父亲的老部下们抖起来,将与你徒单右丞平分朝堂政治权利……你却突发奇想,要去抬举宗王的势力? 那我昨日奔忙,究竟图什么? 你徒单老大人对我的政治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河还没过呢,就要拆桥?不嫌太着急了么? “志源,且等一等。” 重玄子闻听,连忙站回到徒单镒身后。 徒单镒勉强笑了笑,又对胥鼎道:“升之说的很有道理,容我细思之。” 胥鼎微微颔首,往自家党羽那边走去。 胥鼎能想到的,徒单镒当然也想得到,当日他和完颜纲都看中了升王,意图以升王取代皇帝,便是因为升王殊少党羽,易于cao纵。 此时他意图引入其他宗王下场,实际是做给郭宁和升王看的,是要威胁他们,让他们知道徒单镒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过去数十年里,徒单镒在朝堂周旋不倒,靠的就是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过去这一日一夜里,一口气翻覆朝堂,靠的也是这手段。 问题是,胥鼎不知道。 他并不明白徒单镒在施展手段威胁郭宁,而徒单镒也没法向胥鼎解释。 怎么解释? 直接告诉胥鼎,不好意思,眼看到了切rou的时候,可我手里的刀子有点不听话? 徒单镒轻而易举地博得了这么多朝中实力人物的支持,其重要前提是,朝中这些人物相信徒单镒不仅具备朝堂上的影响力和cao纵政变的手段,还掌握了一支精干武力。 所以就算术虎高琪忽然率部回城,众人也不慌张。皆因这支武力一举击溃胡沙虎所部,切实证明了他们的强悍,也让胥鼎、仆散安贞等人深信徒单镒的实力。 而徒单镒一直信心十足地认为,政变过程中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自己统合了朝堂和中都的力量以后,便足以压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将大金国强行导回正轨。 现在徒单镒明白了,这想法完全错了。 昨晚中都城里的各个势力一齐装聋作哑,坐视胡沙虎杀死了皇帝,又把完颜纲的势力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大金的人心就已经分崩离析。哪还会有人一心一意地跟着徒单镒,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胡沙虎是一条狼,而郭宁是恶虎。 单独一条猛兽,徒单镒有的是办法去压制。然而,经历了昨晚这场大戏以后,中都城里的各方势力,本来还装出人样子的那些角色,现在全都变成了狼。 这就很难应付了。 这会儿大家把力量摊在台面上,是因为原来围在桌子周围吃rou的人死了一大批,新来的食客全都垂涎欲滴,亮着白牙,等着割rou吃! 原本皇帝和完颜纲掌控朝局,徒单镒步步后退,反而保持着超然态度。但他一旦入场,也就陷入了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里。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成了桌边等着分rou的狼。 这时候徒单镒如果说,那把扎在rou上的刀子,不是我的…… 那,恐怕就有一个问题了:您老人家手里既然没刀子,凭什么主持切rou的仪式呢? 那把刀子看起来挺好使,谁用,不是一样? 有些事,没做之前,大家想都不敢想;既然做过了,许多人就发现,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已经踢走了皇帝,踢走了尚书左丞,踢走了右副元帅,再踢走一个尚书右丞很难么? 甚至说,实际控制刀子的,究竟是谁?再踢走几个抢食的,让他也来切一块rou,有何不可呢? 徒单镒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一个两难境地。 随即他又悚然吃惊,难以索解。 为什么是胥鼎? 他之所以最早拉拢胥鼎,是胥鼎身后的那群汉儿官吏,以后在处置政事的时候,会很有用;更因为胥鼎所代表的这批人,绝无武力支撑,眼下是中都城里最孱弱的一批人。 胥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怎么有胆量,这样和我说话? 这些汉儿怎么有胆量,公然阻遏女真人的宗室诸王入局? 过去数月里,徒单镒一步步地谋划大事,过去两天里,他更是殚精竭虑,用足了心机,以平衡中都城里的复杂局势。到这时候,本该大事底定,却又忽然生出了波折,实在让他头痛异常。 他从肩舆上起身,仔细看了看胥鼎身边的人,又环视宣华门前众人。毕竟年纪大了,精力真的衰退得厉害,而且眼神确实也不行。当他看到郭宁所在的方向时,只觉得视线模糊。 “志源!你看看,那郭宁身后,站着的是谁?” 重玄子倒是看得清楚,那是个中年书生,是重玄子当年在中都城里一起研究术数风角的好伙伴、老朋友,也是当年胥持国执政的时候,在他门下奔走的一员。 他注意到,当胥鼎转回到自家党羽队列中的时候,那中年书生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胥鼎捋了捋颌下须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书生,微微点头示意。 重玄子只有叹气。这书生,徒单镒也是很熟悉的,当日徒单镒下定了更替皇帝人选的决心,其中或许也受了这书生二十年前癫狂呓语的影响。 “那是杜时升啊。右丞,此人不知何时,已与胥鼎联络上了。” 徒单镒用力拍了拍额头:“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杜时升,是郭宁的重要部下。如果胥鼎和郭宁两方通过杜时升这个纽带联结到一处,那徒单镒的地位就立刻动摇了,如果这两方再共同支撑起升王这面招牌…… 徒单镒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杜时升这疯子,倒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可移剌楚材呢?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故交之子,徒单镒对他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和信任,所以才让他代表自己,去牵制郭宁这头恶虎。 然而移剌楚材在郭宁身边,究竟办了什么,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又在哪里?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预想,只不过徒单镒先前没有注意到。 此时周边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动,像是有风吹过,吹得原本静默的草木呼呼作响。有些特别靠近宣华门的人,甚至踉跄跌倒,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却。 因为一直坐下宣华门下休息的郭宁,忽然站起身来。 “进之先生,武器盔甲粮草马匹,你都得抓紧清点。我们在宣华门这里,应该还能驻留一晚。该归我们的,都整理起来,没必要留给别人。” “遵命。”杜时升深深俯首,恭谨异常。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都首鼠两端,都是无胆匪类!一直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说两句!” 郭宁伸了个懒腰,把铁骨朵收起,金刀入鞘,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