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狼
面朝墙的王老九听到女人呜呜的哭声,下意识想转过身去,不料腰腱一扯,痛的龇牙咧嘴。女人听到痛呼,放下抹泪的手,慌忙爬到床上“咋咧?”“扯着,扯着嘞!”王老九虚虚捂着没受伤的地方,哎呦哎呦的叫唤。她弯下腰,掀开被子见男人此时光着上身,洒到床上水银一样的月光,照出土黄肌肤上朦朦胧胧一团乌紫发黑的脚印。王老九感受到后腰有手指在抚摸着,那指尖有些粗糙,毛刺扎着皮肤,痒痒的,他禁不住崩紧了,正想开口叫她别摸了。一滴眼泪却突然滴到了他的皮子上,烫的他一抖,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心头一暖。“哭甚哩!我人好着嘞!”他咬着牙,慢慢吞吞转过了身。看见女人低头捂着脸。王老九分开她的手,露出一张布满风霜的面庞。女人不年轻了,但从五官轮廓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秀美。他抓着她的手,叫了声菊!银菊白了他一眼,嘴里却忍不住骂李保长“那满肚子毒汁子的,早早阎王叫收了他!”王老九不嫌弃她泼辣,反而笑得甜蜜。两只粗糙的手抓在一起,紧紧不愿意松开。房间里流淌着脉脉的情意,隔壁屋子里的陆金却睡不着了。自躺下来,他脑海里总在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刚刚院子里脚步声一响,就叫他听着了。等隔壁门一开一和,他支着耳朵,睡意愈发消散的没影。等了好久,没见动静……他想了想,抬头一看坑上躺着的遗光。她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月色里,像一团不真切的影子。看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没有。陆金轻手轻脚的坐起来,走到门口,偷听起墙根来。可惜!他直起腰,掏了掏耳朵。说的太小声了些,什么都听不清楚。陆金决定放弃,走回去,正看见躺在床上的遗光,睁开了眼睛,透出两道寒月般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不正道。他有些窘迫。遗光坐了起来,轻轻问道:“陆大哥,怎么了?”陆金抹了抹额头,走过去,蹲在坑角抬头回着她的话:“晚上我从老九叔屋里出来,正好今天拦咱们的人来找他。他们不想让我听,我便回来了。刚刚,好像又有人进了他屋,我听着,像是一个女人。”他补充道“我之前问过,老九叔说他年轻时候婆娘难产死了,连个娃娃都没留下。以后一直一个人,没娶过。他家里,就他一个。”“那……或许是……”陆金见着遗光欲言又止的神态,知道她想说或许是相好,又觉得有些不妥。点了点头“也许吧!可能是我想多了。别人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那么多。”重新躺下,陆金强迫着自己睡去了。隔壁房间,银菊正沉默的擦着眼泪,或许是怕叫人听到了,她连咽在喉咙里的悲声也不敢放出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一把瘦弱的肩膀在月色下哀恸的耸着。王老九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撕碎了。当年因为贫穷,错过了她。后来终于她成了寡妇,他成了鳏夫。却因着村里的流言蜚语,只能在众人的眼底下只做一对普通的村邻。他暗地里帮她拉扯大两个女儿。等大妹终于成年,生的花骨朵一样漂漂亮亮。他们觉得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却遇上了蝗灾,被选上了祭河!那时候,他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留眼泪,更舍不得当做女儿一样养大的大妹被当做牲畜一样的送了命。绝路之下,匹夫生勇,他在半夜里顶着汹涌的黄河水撑着皮筏将大妹送去了远方。一个她一辈子回不来,亲人也不知道的远方。而现在,这个苦命的女人的苦难却远远没有结束,村子里又将重办人祭,这一次的祭品是她15岁的小女儿——花。“要是花再没了?我活着干什么呢?”银菊撕心裂肺的哭着,这悲痛叫王老九也忍不住热了眼眶,本份的汉子难得的对一向尊敬的村长生了怨念“村长怎这样狠,送走一个,又要再夺你最后一个。”听了这话,银菊陡然从被子里抬起头,她此刻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狰狞“还不是欺负俺一个寡妇!大妹是逃走的,村里叫老沟庄的骂到抬不起头。这几年闹一次蝗灾,就有人朝俺屋里丢石子,骂大妹害人精,惹怒了河神。现在小花就是给他们出气,替她姐顶罪的!我真蠢死了,应该早点把花儿嫁出去啊,就是嫁猫嫁狗,也比没了命强啊!”银菊越想越是痛苦,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住的扇自己的耳巴。王老九顾不得疼痛的伤口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防止她自虐。“够了!”他低低的咆哮。银菊一僵,终于还是顺从的软了下来。“要你像大妹一样一辈子见不到花,中不中?”“中!”银菊脱口而出,却顿了顿“只要知道她们活着,叫我死了,也甘心哩!”她这缥缈的声音,好像天外飘过来的一样。王老九攥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冷瘦弱的像是一块石头。他的心颤了颤,将那双写满磨难的手团在了手心里。“那就定了!”他看了眼窗外,水银样的月光里,隔壁的屋子静立在黑暗中。王老九的目光沉下来,像一匹破釜沉舟的公狼。集市风波陆金被鸡叫醒,天还皴黑,纸窗外只投进来微弱的几缕光亮。他朝炕上一瞧,遗光还睡着。这几天赶路太累,他搓了搓脸,觉得整个人清醒许多,悄悄的坐起来,将地上的铺盖一收,出去了。王老九被生物钟闹醒,身上的疼痛先于睡意的消散而苏醒过来。昨天夜里睡得太晚,加上伤口,令他脸色如纸人般难看的蜡黄。陆金端着碗杂菜汤粥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炕上捂着伤口低低的呻吟。食物的香气蹿入鼻尖,忧愁一夜的肚肠叫嚣着,他抬头一看,陆金站在他的床头笑了笑。“叔,起来吃点!”陆金小心着将他扶起来。王老九看着海碗里黄色的糊糊——玉米面?他努力回忆着,家里似乎没有这东西。他壁橱里只一小把田里割稻子掉落在地上的麦颗,角落里一串红薯藤。这莫不是……他抬眼看着年前年轻的男人,心里有一丝触动。陆金拿着空碗走出来,正见到遗光在院子里洗脸。清晨薄透的光,照得她皮肤莹白的像玉一样通透。遗光擦干净脸上的水珠,一抬头正见着陆金站在门口。“陆大哥!”只那一声,竟叫他耳尖烧的慌。他低下头,“我烧了饭,在桌上罩子里。”遗光瞧着他丢下句话,便逃也似的匆匆走了,心里纳罕,目送着他黑色的背影转进了后屋。玉米杂菜糊糊没有油水,拿清水一涮就洗干净了。陆金甩了甩碗筷,正预备站起来,墙那头,传来隔壁人家的说话声。“要说这银菊也是命歹。”“该,当寡妇就不本分,当年要不是她家妮儿逃了,惹怒了河神,哪来那么多灾?大前年旱,因为这事儿,最后一口出水的井也得让出来让老沟庄的先汲。俺们老婆婆就是这么走的,想起来俺就恨!”“哎,花的命也不好,多俊的女娃……”她们更像是农忙时候闲暇的碎嘴,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而后是沉闷的麦穗甩在地上脱粒的声音。陆金拿着碗筷,从地上站起来。等进了厨房,遗光正吃好了。他看碗底干干净净,没剩下一颗米粒,脸上便露出了笑意。盘算着自己包裹里还剩下的小半袋大米,应该还能叫她喝上四五顿白粥。稻谷养人,陆金预备去集上转转,他想让她吃碗干饭。进了陕地,除了馍馍便是面条了,也不知道……她吃的惯不?他思索着女人的饮食,一心想将她养的白胖。这样细碎的念头,以前从来没在他那颗装满了苦难和仇恨的脑子里出现过。而现在,他默默的想着,竟觉得这感觉还颇不赖。“陆大哥,让我洗!”他思考的时候没提防,手里一空竟叫遗光将碗筷给抽走了。等他追过去,那小女人正半蹲在地上洗刷了起来。他靠在门边,瞧着她柔美的侧脸,那一举一动,说不出的动人。心里头热热的,陆金低着头,嘴角一弯,露出口白花花的牙来。早上八点,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正空。村子里人家空荡荡的,田地里却一片热火朝天。陆金领着遗光带她去镇上赶集。他们打听着走到了镇上最大的一家粮店,听人说,只这里有进苏州和东北的大米。到了地方,门口停着好几辆骡车,一行穿着短袖裤的伙计背着一包包新到的谷面进进出出。几个穿着破破烂烂光着脚,分不清是叫花还百姓家小娃的孩子,扯着口袋和下摆,专钻在伙计的身下,捡那几颗从麻袋里漏出来的粮食。穿长褂掌柜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口指挥着,偶尔用眼皮子撩一眼那些孩子,却并没有说些什么。只在看到几个想偷jian耍滑的伙计,严厉的敲打几句。陆金看了一眼,觉得这家确实像别人嘴里说的那样厚道。点了点头,便决定拉着遗光进去。“陆大哥,我在外面等你。”她看了眼黑黢黢的内室,进出的伙计将门口都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陆金也见到了,“我马上出来。”他环视一圈,指着隔壁人家石狮子,”你站在那等我。”那边有一小块阴影,遗光点点头。陆金进去了,遗光闲着无聊,视线便落在门口忙碌的场景上。五个骡车,八个伙计很快也便搬完了。落下来的粮颗毕竟稀少,小孩子指头灵活,没一会儿将地面都捡的干干净净。他们将布兜攥成很小的一团,粮食被挤压,捏在小手心里很有质感。有几个孩子脸上还挂着黑黑的鼻涕,现在也露出了笑容来。这样纯粹的喜悦,是很动人的。遗光旁观着,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他们个个都有了收获,却并不急着走,反而纷纷捏着粮袋朝粮店边上的胡同里走去,表情期待,好像是什么好事情等着一样。遗光奇怪的看过去,那几个小孩走到了一处侧门,蹲下来,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过了一会儿,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小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个靛蓝色的人影。童花头,黑布鞋,最普遍的知识女性打扮。孩子们欢呼一声,见着她从胳膊肘斜挎的柳条筐里掏出几个黑面饼子,一个一个的分到了他们手上。还很有秩序。遗光眼底里的好奇更浓了,她眼见着那人分完了饼子,却并没有走,反而站在台阶上,亲切的同他们说着话。隔得太远,又是方言,遗光听不太真切。只见着两方都笑意盈盈,孩子们也好似很尊重又亲近这女人的样子。没说多久,那女人进去了。孩子们也散去了,其中一对,好像是兄弟模样,朝遗光的方向走过来,到了半路,那年纪幼小的,扑通一声,昏倒在了地上。哥哥像是吓坏了,蹲下去哭着摇他,见没有反应,便想将弟弟拉起来,可身材瘦弱,努力了许久也不见丝毫作用。遗光忧心的不行,上次亳州的经历让她总有些后遗症,因此关注了许久也不敢有所动作。眼见着那孩子咬着牙关眼角溢出豆大的泪水,放声悲呼,可巷子太深,入口太小,也无一个人来出手相助。她的心好似被放进油锅里煎熬,又看了眼黑洞洞的粮店内,陆金还没有出来。心一横,她做了决定,快跑进去,在哥哥惊讶的表情里,将小娃背到自己身上。她颤颤巍巍直起脚,突然脖颈一痛,好似被人用拳头用力锤了一下,差点要将背上的人摔下来。”哈!抓到了!”低矮的视线里,巷落杂物后面钻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指着遗光哈哈大笑!…………不是土匪,大家猜猜。遗光的性格很大一部分是善良,而一个善良的人哪怕受到过欺骗,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只有自己可以帮忙的条件下,内心争斗以后,最终还是会伸出援手。刮七遗光心里发沉,眼见着那半大小子走近来。那对兄弟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防止她跑了。“你谁?干啥的?”他们神情戒备,语气尖锐,把她当做嫌疑犯一样在审问。遗光很快明白过来,或许他们与刚才的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巧遇到她这个生面孔,什么也不知道,瞧热闹一样看了半天,活该要被怀疑。她情知他们不会相信自己的无辜,却还想赌一赌人性本善“小哥,我是外乡人,路过的。我丈夫就在那粮店里,等他出来了,我们便要出城去的。”半大小子听了她的哀告,目光上下审视,这女人大夏天里还带着头巾,可一管吴侬软语却似莺哥一样温柔悦耳。方才约摸是着急了,带了点哀求,甜丝丝,软绵绵。听得人心口酥麻麻的。他只觉得心里头的火气无缘无故消散了点。忍不住仔细看她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漂亮极了!他心里愈发好奇,恶作剧一般,飞快扯下了她的头巾。“哗!仙女娘娘。”三个男娃目瞪口呆。斜下里,突然奔上来个人大力将三人推倒,为首那个抓着头巾堪堪要沾到了地上。那只大手一扯,将头巾夺了过来。少年哎呦一声狠摔在了地面。“陆大哥。”遗光眼前一亮,陆金大步迈过来,见着她雪白的腕子圈出两道紫淤,眼里闪过丝心疼。为首的小子最灵醒,见这高大男人神情不善,顾不得开花的屁股,从地里翻个滚,扯起还哎呦呦叫唤的两兄弟,便要往后头跑。“哪里去!”陆金大手一扯,拉住他松垮垮的裤腰带。只这一条略体面的裤子,可不能被扯坏!小子转过身,塌脸团手向陆金告饶。“大老爷,我错了!”那两兄弟见老大被捉,也跪下来哀求。三个孩子跪在尘土飞扬的肮脏黄土地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瘦小不堪。遗光看不得,走上去,轻轻扯了扯陆金的后摆。陆金却不愿意轻饶了这几个,他不比遗光温室里长大,见多了为了口吃的丑恶肮脏的嘴脸。就是孩子,也并不一定都是天真烂漫的。“你们刚才偷摸摸扯着她,是要干什么?要是不说出来,我就送你们去号子里。”他说完,死死盯着他们,慢悠悠的,又加了一句”现在抓白蚂蚁严格的很,警察们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小孩子。”为首的一愣,面色闪过一丝慌乱。视线下意识乱转,看到一旁温柔的遗光,嘴巴一瘪,突然哭了起来。三个半大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尤其那年龄最大的,正是变声期,破锣一样,吵得人耳疼。大街上行人听到动静,视线纷纷朝这小小的胡同口打量进来,正撞到陆金冰冷的面容,一吓,匆匆走了。陆金的面色尤其难看,他研究着这几个小江湖,心里想道。白蚂蚁是沪上那边对专拐卖妇女人口贩子的称号。此类瘪三坏肚,用种种jian诈手段,诱骗入世不深的女子,最后将她们卖到妓院。这小小的滑县,几个小叫花子,看表情竟然也知道白蚂蚁是什么?怎么不叫人怀疑?“这位兄弟,能否放了这三个孩子?”人声是从后头发出来的,遗光和陆金抬头,胡同深处站着个穿靛蓝宽旗袍的女人。正是刚才布施食物的善心女子。“红姐!”三人仿佛见着了救命的恩人,挣扎起来,飞快的朝着她跑去。女人拉住他们,手轻轻抚摸着最小孩子的脸庞,像是安慰他们的惊恐。“你是?”陆金领着遗光走过去,看了一眼她的打扮,是个文化人。他转过头,又看了眼那侧门,是那座街面上最气派的大屋。女人迎着他警惕探究的目光,淡淡的笑着:“我叫周红。”周红自称是开封省城小学的国文教师,也是这滑县大户周老爷弟弟的女儿。因为丈夫去外工作,学校放假便回了家乡陪伴亲人。她见到县城里的流浪儿,闲来无事,偶尔会教他们一些基础的知识。周红虽然相貌平凡,可一身干练的书卷气。言语爽利,让人很难生出恶感。陆金原本预备等她说完再反驳几句,视线见着靠着角落翻倒夜香的墙面似乎有个什么不起眼的标记。他表情一变,打断道”既然周大姐这样说,我们就算了。家里还等着吃饭。”他说完,扯着遗光,转身走了。脚步匆匆,表情不耐,仿佛真的自认倒霉懒怠和他们计较。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胡同口,周红收回视线,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不起眼的角落。”小赵!”那半大小子抬起头来。”你和伙伴们盯着点这两个人。”小赵听了红姐的话,点点头,视线朝着遗光离去的方向,嘴角咧出个笑来。”陆大哥,你刚才是看见什么了吗?”乡间道路,四周安静许多,遗光忍耐许久,终于问了出来。陆金看了眼升到正中炽热的太阳,脚下的步伐慢了下来。他好像是思索,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那个倒夜香的地方,有个标记,是用石头划的,总觉得眼熟。可是,想不起来了?”陆金蹙着眉头,回忆着在粤东时候,带领他们加入组织的上峰,他和同志交接,那张纸上一晃而过的标记,似乎有些类似。但是他并没有看清楚,那些是联络员的交接暗号,本来不应该让他看到的。只是因为出于当时年轻小伙子的好奇。所以,他现在也无法确定,那个周红……总之,那标记绝对不是无意划上去的。做在那样隐秘的角落,又这样警惕,总觉得他们是在做什么不欲令人知的事情。他们只是过客,还是不要卷进去了!陆金叹了口气,觉得自从踏上了这条路,他似乎变得胆小了。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兴致勃勃的和伙伴们探个究竟。可现在……他转头看了眼遗光叫围巾遮住的面颊。她安静的跟着他的步伐,纤细的五指从灰扑扑的衣服里伸出来,手上抓着个再普通不过的柳条框,里面放着些白馍,烙饼。那些他一手可以轻松松提起来的干粮,她却需要双手吃力的抓着,秀白的指节绷起了青筋,可还是乖乖又安静的拿着。陆金转过头,看着面前朝天宽阔的土路,又悄悄放慢了步伐。心是软的,他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过了个小土坡,连王庄的土围已经若隐若现了。日头更高了,北方的夏天,阳光毒辣辣的。陆金瞧着遗光又擦了把汗,抬头看着前方,热气似乎氤氲着散出了地表。“咱们去那,喝口水吧!”他指着右手边一片小树林。水入喉咙,呼了口气,整个人仿佛都清凉松快许多。遗光塞着盖子,打量着四周。叶片子在树梢上微微的摆着,可空气里却没有一丝流动的风。这天气真怪,昨天还那么凉快,今天突然又闷死人了。她抬头看看天,碧空如洗,瞧着也不是要下雨的样子。太阳肆无忌惮的发散着光辉,阳光照在地面上,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他们决定再歇一歇脚。“你……走……”一阵脚步声伴着个女声钻入耳朵。陆金一震,睁开闭目养神的双眼,目光如电般朝人声的方向看去。白晃晃的日光里,拉扯着一对人影。陆金眯了眯眼,才看清是对年轻男女。男人身上穿着常见的白打褂,反射了日光,才晃的刺眼。他们拉拉扯扯的走近了树林,看样子仿佛是对闹别扭的相好。遗光和陆金相对一视,不好惊动。着蓝花短衫的清瘦的脊背耸动着,两双胳膊像缠着麻花,挣扎几下,终于叫强健的那双制服了,顺从的揽靠在怀里。空气是闷热的沉静“天哥……”女人还抽噎着”为啥是俺?村上就欺负俺们家没有男人!”那天哥沉默了许久,终于出了声音“咱逃吧!”“俺娘咋吧?还有俺奶?她们……”“可恁不逃会死!村里面难道会杀了她们?”沉默……她似乎也有些心动,挣扎许久,没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语了。或许是决定了一件盘亘许久的大事,这对决定私奔的相好更贴近了心肠,年轻体热,四下无人。没过多久,便见着那棵小树扑簌簌的抖动起来。偶尔飘出几句情哥哥,爱meimei……叫暗地里的两个观众愈发面红耳赤。陆金飞快嚼了嚼含在嘴里的草根,见着遗光赤红的面颊,吼头滚动,差点将齿间的草根吞咽了下去。他慌乱的转过头,悄悄飞快的将草根吐在了地上。那边偷欢的小情响起声惊呼,陆金猛的抬起点头,一道灰色的身影唰的弹射了出去。小树后钻出两道人影“逮来给恁吃多好!”女娃瞪了眼犹自惋惜盯着那远去野兔身影的汉子。捋了捋头发和凌乱的衫子。打开他拉扯的手,辫子一甩,跑远了。棠色面孔的年轻男娃在原地站了会儿,直等到女娃的身影消失在了连王庄的土围里,这才拍了拍衣裤,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陆金和遗光匆忙忙回了王老九家,刚进院子,主屋门口一动,走出来个穿蓝花衫子的年轻女郎。三个人都是一惊,遗光悄悄打量着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一把乌黑的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肩上,红色的头绳鲜艳的像朵花儿。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他们。“花……”屋子里传来迟疑的询问,她转身看了眼屋子,一跺脚,飞快的从后门跑走了。陆金和遗光走进房间,从窗口往外看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整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毒辣的日头,人们都在屋里歇着午觉。“好像是同一个人。”遗光很轻的说道。陆金点了点头。1937年7月7日的夜晚,连王庄在在一片漆黑的静谧里沉入了梦乡。几千里之外,响起了一阵枪声。这本该平凡的夏夜,就此打破。一伙人叫嚣着破开了一道门。他们席卷而来,准备充分。纸醉金迷的沪上之夜,大摆钟敲了整整一十二下。昏暗的室内,只有一盏台灯闪着幽绿的光芒。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抓着白布轻轻擦拭手中的太刀,幽暗中,金属反射出雪亮的光芒。可以收割生命的锋利艺术。无法用语言平和解决的误解,这是一道处心积虑的陷阱。而这扇被迫打开的城门,仿佛撕碎了最后一道欲盖弥彰的遮羞布。淌着涎水的獠牙终于曝露出来,兽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嘶吼着,冲奔了上来。………………居然没有涨收藏!太狠了!一个被失踪的人(卢沟桥事变)志村菊次郎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所在的部队,番号为支那驻屯步兵第1联队第3大队第8中队第2小队第4分队。作为其中的一名出身大阪农民阶级的新兵,他同许多人一样,是第一次出国。华国的夏天,夜里七点多的天空还很明亮。我拿着新发到手的刺刀,回忆着作训官英武的身姿,脚下机械的跟随着同伴们的步伐,脑海里却早已幻想着自己拼刺的姿态了。“その場で休憩する(原地休息)。”队长一下命令,所有人便就地解散,以队伍为中心分散着找地方休息了。我坐在石头上,怀里抱着刺刀,解下腰间的军用水壶,甘甜的喝了口水。真爽快啊!我感叹着,抬起头,看着夏夜灰亮的天空,草丛里的树上,有蝉在鸣叫。”支那是个好地方吧!“有人坐在了我边上。我抬头一看,顿时起身,”土方君!”土方小筍点点头,有些敷衍的承受了我半鞠躬的敬意。”一切都还习惯吧!”他取下帽子,让夜风吹拂着头发,漫不经心的慰问着。”はい、(是)。”土方君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可作为在支那长大的开拓者,由于熟悉这边的环境,而且还会说支那本地的话,在我们这群新兵当中,人气和威望都很高。他的祖父是1906年,大日本帝国与沙俄签订后作为开拓者的先遣部队,第一批去往满洲屯田垦地的农民。闲暇里,他总喜欢吹嘘家里田地的产量,一亩黑土地可以产230公斤小麦。我和同伴私下里嘀咕,就是盛产水稻的富山县,在里,刊登出来最好的产量也只有200kg呢?大麦和水稻的差距能有这么大吗?何况,我们还有农学专业的教授。只是这话,我们都没在他面前说过。毕竟他聆听天皇的教诲不够多,在支那这样贫瘠的地方待久了,见识不够广阔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他以支那通而洋洋自得,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日本天皇子民,心里也觉得比他要高出一等。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环视四周,大家的姿态都有些懒洋洋。此类的军事演习在这两个月来已经举行了无数次,在划分出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华国人都见不到。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面,虽然长官清水节郎及伊木清直要求我们端正态度,可所有人心里已经淡然了。我打开瓶塞,又灌了一大口水。土方看了眼我吞咽的样子,说道:“少喝点吧!按理说是不应该喝水的。”我忙咽下去,毕恭毕敬的点头感谢他的提醒,心里却不以为意。总是拿长辈的姿态教育别人,真讨厌啊!这次我们这批新兵过来,连传统的新兵训练都略过了,一直进行无敌方的军事演习。同伴们都猜测,我们这些驻扎在宛平的部队,只是对支那军队起威慑作用,并不会投入战争的。抱着这样的想法,当队长命令集合的时候,我偷偷迅速的又喝了一大口水才慌乱的归入队伍。总觉得被人说了以后,反而更想喝呢是怎么回事?我笑嘻嘻的想着。硬胶靴底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几百个脚步交织在一起,更像是催促的旋律。我忍不住又揉了揉肚子,心里因为那猜测而更加的心浮气躁。好像肚子不太舒服……果然不应该喝太多的水啊!我朝着绵延的队伍尽头看去,已经昏暗的天空下,伙伴们黄绿色的军服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旗杆,长官的身影在最前方若隐若现。真希望他开口说停下来休息,我紧缩了一下肛门,有种快要失禁的幻觉。或许是我的祈祷有了作用,队长举起右手,所有人原地踏步。我环视四周,前面是一大片的空地,远处一道灰白的影子,沉默的耸立着。是宛平的城墙啊!大家看着这熟悉的地方,知道终点站快要到了。队长放出侦察兵,要求开展实地侦查。这是最后一项环节,按照经验,十几分钟以后,我们便可以像往常一样,原地返回了。有一句话,叫做意外比明天更早到来。所有人都不会预料,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夏夜,历史的未来会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而我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此刻,无人知晓。我松了口气,可腹内的疼痛却好像排山倒海样的袭来。忍不住了啊!我看见伙伴们有一些已经偷偷将刺刀驻在了地上,借此来转移站立的重心。他们和我一样,都是部队的偏后位置,旁边便是茂密的半人高的荒草地。此刻,那些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