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箭靶

    篝火边很快架起了两个箭靶。

    这么冷的天，风居然没有太大，原本庆祝用的露天地块就是现成的场地。漆黑的夜晚里，只有连成一片的火焰明亮，在夜里圈出一块古时的斗兽场，两块箭靶立在两边，就像两块用分数裁断生死的记分牌。

    真是可笑，你第一次安排好所有事带他单独来这么远的地方，下午还满怀期待想着明天该玩什么，结果晚上就遇到这种事！你恨恨地想着，寸步不离跟在斯多姆边上看他试弓。

    “不用担心，”在他松弦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开口，都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

    “相信我，不管怎么样都会没事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你往那边看去，果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焦黄毛，你简直后悔极了你幼时在箭术课上为什么不好好学，不然你一定把箭射进那张狗屎一样的嘴里！

    要不走的时候把这人一并解决了吧，垃圾玩意！他敢在你面前说那些话，他竟然还想要你的魅魔死！他哪来的胆子？！

    你杀心渐起，就感觉自己的手又被碰了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你耳畔响起：

    “嗯，没事的。”

    你们越靠越近，查尔就和见到少女失足一样激愤，骂了一声拿着弓就往场上走去，螺丝一样的焦黄卷发炸着和被雷劈过一样好笑。

    你这会儿笑不出来了，一丁点都笑不出来了。你完全不顾那些从小被灌输的礼仪教养，向那个方向狠狠剜了一眼，抬高声音以他能听到的音量同样骂了一句。

    “我先开始！”查尔高声道。

    所有还没离场的村民基本都围了过来，有看热闹的，有和霍尼太太一样很焦急地和老亨利劝说着什么的，还有几个扎堆在打赌的。

    查尔射出的第一箭，扎在了八环上。

    偏的不算多，在八环右上一点的位置，就这个距离来说准头已经很不错了。

    周遭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他很是得意地装模作样摆弄了两下弓，又往你们这边看了一眼。

    没事，八环而已，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这也就是好点猎手的水平，宫廷教师为你演示时也能做到，而且这才第一箭，他之后难道能一直保持着这个水平吗？

    虽然这么想着，你还是没忍住偷偷看了眼斯多姆——他倒是心平气和，表情连变都没变过，站在你边上和个再普通不过的观众一样。

    第二箭。

    靶场里的青年拉弓，然后你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箭＊＊的射在了十环上！

    ＊＊＊正中红心！＊！

    周遭这下完全沸腾了，欢呼声几乎排山倒海地压下来。查尔活跟斗兽场里创下连胜记录的冠军一样，仰头长长地嚎了一声，他甚至在沸腾的叫好声里志满意得地朝这边挥了挥手。

    ＊＊＊！

    你所有的礼仪教养都忘了，感觉自己的表情都有点气得扭曲。你甚至在这瞬间都想好了之后解决他的具体步骤，反应过来又下意识去抓斯多姆的袖子抬头看他——

    他的表情居然还是一点也没变！

    说是观众都有些不合适了，他就像置身事外的读者，毫无波澜地在看书里的一场闹剧那样……

    难道他觉得……两箭十八环，也没关系？？？

    你真忍不住想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你不记得他射箭的水平怎么样，但你知道如果查尔最后一箭还能保持这个水平，教你箭术的老师也不敢百分百确保获胜了。

    你还没想明白，查尔已经又射出了第三箭。

    这箭偏离靶心许多，也许是他太过自得，箭歪斜着落在了六环下方的位置，差一点就要偏出去落到五环那儿了。

    周遭一片惋惜的叹息声。

    不过由于第二箭射中了十环的靶心，平均下来也有八环，还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了。

    查尔显然也这么觉得，虽然最后一箭有些可惜，但他面对的是一只魅魔，又不是一个老练的猎手。他朝你们看过来，表情依旧胜券在握，甚至指了指决斗书：

    “怎　么　样　？”他用口型说。

    今晚就动手吧，你牙痒痒地想。

    斯多姆提着弓往靶场走，站在靶场里可能会影响到他，你只好站在和他一条水平线远点的位置。真正站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这儿距离箭靶有多远——比你幼时箭术课上远得多了！连靶心都变成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周遭的议论声还未平复下来，你听得心烦，连风好像都比刚才要大。

    要不等下吧，等没有风的时候再射。

    你还想着要不要喊住他，就看到他在线前站定，持弓伸臂，身体微转，已经很是笃定地拉开了弓——

    “啪”

    八环！也是八环！甚至也是右上角一点的位置！

    你第一个叫了起来，叫得比之前查尔命中十环时叫好的大爷还要大声，甚至完全压过了周遭一圈的叫好声。

    他是会射箭的！而且技术真的还不差！！！你就该相信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斯多姆没有停顿，也没有像查尔一样享受周围环绕的喝彩。他抽出第二根箭，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双脚开立，躯干微微扭转，又是一声清脆的弦鸣。

    你扭头去看——

    居然正中在靶心上！靶心！靶心的正中间！和查尔刚刚一模一样！！！

    “托西纳！托西纳！！！”你大叫起来，叫的比喝彩的任何一个人都大声，你甚至激动地跳了起来！那股兴奋劲直冲脑门，烧得你脸颊都开始在寒风里发烫！你扬着下巴去看查尔，这家伙现在脸没有刚刚红润了，甚至有点开始发青——

    “你　　完　　了　　！”你也用口型遥遥朝他说。

    老亨利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可能想好了查尔赢了的话该怎么办：他孙子提出的决斗，他作为长辈当然可以在孙子获胜后大方地给你们台阶下。可如果换成斯多姆赢了，那查尔自己提出决斗，又在输了后自己毁约，无疑是笑话一场。

    就算斯多姆同样给他台阶下不要求他履约，但他自己提出的立生死书，为了赢还特地选了自己的强项，满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依然输给了他看不起的魅魔——

    闹出这种笑话，查尔无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个村落茶余饭后的笑料！

    即将到来的胜利让血液一口气冲上了你的大脑，赢定了，你敢肯定，你们赢定了！

    拜托，斯多姆可不是这种射中两箭就会得意忘形的家伙！他既然能在前两次射中，那第三次也必然不会低于平均水平——都不用平均水平，只要在六环以上，你们就赢了！

    “这两箭的位置好像和查尔刚刚的一模一样啊，”身后有人在议论：“也太巧了吧？”

    “……应该是巧合吧，”另一个回答他：“不然也太……”

    你闻言往箭靶上看去，果然，那扎了两只箭的箭靶与隔了段距离的另一个箭靶好像只是少了只箭的不同。先前他射中时你只想到和查尔刚刚射中的位置差不多，现在这样对比着看……

    就好像是用复写纸拓印了一份一样。

    注意到这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你环顾四周，好几个村民向自己的伙伴指着那两个箭靶来回比划着什么。你又去看老亨利和查尔，他们的目光果然也胶着在两个箭靶上，查尔发青的脸色在火光里隐隐透着惨白。

    ……不是巧合？

    如果箭的落点真是他有意为之的，那真算得上一种不动声色的凌迟。他明明可以在前两箭就碾压对方告诉对方他死定了，却装作巧合故意两次射在对方前两箭的落点上，直到对方最偏离靶心的第三箭。

    明明已经死定了，又让对方心里保留着一丝侥幸，期盼他只是前两箭凑巧与自己位置一样，万一第三箭失误了呢……

    真是和戏弄枪口下的猎物一样恶劣。

    不过没关系，你完全不介意这种恶劣，甚至一想到原来他也会故意做这种猫戏老鼠类残忍的事，你隐约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他和你，原来是一样的。

    斯多姆这回没有立马挽弓。

    他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周遭沸腾的欢呼声平静，你更愿意相信他是在用漫长的每一秒折磨查尔，让这个自以为是又愚蠢没有脑子的家伙得到应有的惩罚。

    待到震耳的喝彩声小了一点，斯多姆终于侧过头往场外看了一眼——

    不是看老亨利的，也不是欣赏查尔的表情现在有多难看的，他侧头对着的，是你所在的方位。

    你猝不及防与那双幽幽的绿眼睛对上，那莽莽幽绿像雪地里葱郁的春，隔着沸腾的人声和跃动的火光遥遥注视你。你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有个同样的夜晚，你们之间也隔着鼎沸人声和辉煌灯光，你向他伸出手，你问他要不要和你一起跳一支舞。

    一切都没有发生，你的父母还在，布莱德将军和伯恩瓦夫人也安好。你们按着轨迹长大，多年后你的加冕仪式上，他会接替过他的父亲，单膝跪地向你献上宣誓忠诚的剑，你则会将月桂枝别在他的领口，宣告他将成为这片土地最忠实的守卫者……

    “啪”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幻梦的泡沫被洞穿破碎，你回过神，你仍旧站在靶场上。

    场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再喝彩，也没有人惋惜地叹息，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支射偏了的箭上——

    六环，靠下，再偏出去一点就会落到五环。

    你的魅魔放下弓，漠然道：

    “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