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孩子有太多好处了,比如可以玩
有时候,我忽然觉得某种意义上,我就像是叶轻眉和哥哥的孩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很盼望他们能够有一个孩子,我想,这样美好的两个人,无论子女将来肖父或者肖母,那都必然是很可爱的孩子。 有一回叶轻眉喝醉了,捏着我的脸说: “嘿嘿,芭比娃娃……” 我冲她扮了个鬼脸,她又笑: “还是活的……” 后来她酒醒了,我便追着她问: “什么是芭比娃娃?” 她想了想,告诉我说: “嗯……和磨喝乐差不多吧。” 我嘟起嘴:“哦,那好丑。” 她忙辩解道:“不是的——是很漂亮的那种!” 她拿了张纸描描画画,我托着腮伏在案头看着,我说: “姐,要不你去拓展个业务吧。” “嗯?” “你去给人画春宫图吧。” …… 她还是很喜欢孩子的,然而当我建议她生一个的时候,她的反应比我建议她去画春宫图那一回还要强烈: “生孩子?太痛了,谁爱生谁生,老娘不生!” 我扬起脸来有些古怪地看向她: “你都没有生过,怎么知道会很痛呢?” “生个孩子,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她想不通,我却以为生孩子有太多好处了,比如可以玩,有个孩子玩总不会太寂寞,稍稍大些,能走会跑了,就可以支使他去做一些自己不便去做或者懒得去做的事,比方说我可以支使承泽去把御花园的芍药都给我薅过来,又或者给他父皇整个恶作剧什么的,也不会受到多么严厉的谴责。最后,等他到了明白一些事理的年纪,便可以朝夕相伴、促膝谈心,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她又说: “可是我已经有你了。” 我告诉她: “可是过几年,我也会出嫁的,如果现在生一个,还可以玩十几年。”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提议说: “要不——你去把承泽给我偷过来吧。”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绵延子嗣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情,男女既结为夫妇,敦伦大礼,便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首肯。谈论是否乐意生孩子这件事,于妇人而言似乎是荒谬的,于我这样未出嫁的闺阁稚女而言,又是悖礼的。 叶轻眉终然没有嫁给哥哥,我知道她也并不想嫁,在她生命最末的几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冷淡了许多,常常在一个房间里说着话,她突然摔门离去,我远远地望着,倚在门后默默地哭,她大抵是不爱哥哥了罢,我想,我担心有一日她也不再喜欢我。 我哥哥是从来不曾对她甩过脸子的,在我小的时候,哥哥是个温文随和的人,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趴在他的马背上、靠在他的怀里,总可以安心地睡去。 可是在叶轻眉这件事上,我却做了哥哥的“叛徒”,义无反顾地倒向了jiejie这一边。 我问她: “是因为母后不答应你们在一处么?是你不喜欢哥哥身边有其他女人么?是你喜欢上别的人了么?” 她摇了摇头,一再告诉我说: “这是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情,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捧起我泪痕交错的脸,温柔地看向我慌乱的眼神,将我看得透透的: “无论将来你哥哥同我发生什么,你都永远是我最好的小meimei,小睿睿,这是不会变的。”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那几年的种种,发现了一些端倪,叶轻眉在世时,大抵是曾预感过自己的死亡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死后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谁想要杀她。 梦也似的记忆里,我们手牵着手十指交握在一起,我体贴着她指间的温暖与馨香,偎在她怀里,她说: “小睿睿呵,如果哪一天jiejie死了,你便带着jiejie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花瓣飘落了,可是她看着枝头的桃花依然开得正盛,就好像我死了,你还活着,一直活着……这样想想,心里也会感到宽慰。” 她就这样莫名地消沉,像一朵开得极盛丽的牡丹,一瞬间枯败了,整个儿凋落,化进了土里。 原本我已经不再指望她什么,有一天,我们并肩坐在太平别院的桃树上,她却忽然对我说: “云睿,我怀孕了。” 她说: “你说得对,也许有个孩子,我会过得快活些,不至于那样寂寞。” 我曾经那样盼望这个孩子的降临,和她一起憧憬着这个孩子的模样,日夜祈祷他平安。我曾有过一个很痴的念头,我以为物物相易,总会有个代价,我想只要这孩子能如愿来到jiejie身边,哪怕降下惩罚,让哥哥和我永远失掉jiejie的喜欢,让我一辈子都没有如意的姻缘,我都是乐意的,只要jiejie好,我都是乐意的。 可是她死了,死在生产的那一日。当我听说孩子也没能活下来时,我忽然便希望我是她的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我忽然明白了她那日在桃花下的譬喻。 叶轻眉,早已经长进了我的命里,我是活着的她,她是死去的我。 晴光漏过花窗,零星的鸟啼声唤来几许春意,一早侍女过来说,承乾来看我,我正坐在镜前梳妆,吩咐她们开开门,便从镜子里看见一只“小豆丁”踏着春曦走了进来,行至明间,便驻了足,只在门口远远地望了望,冲着我的背影深深作了个揖。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坐。” “是。” “小豆丁”自己敛起袍裾迈过门槛,走到我身边庄庄穆穆地跪下来给我叩了个头: “姑姑,承乾给姑姑请安,恭颂春祺,愿姑姑岁岁长安,吉祥止止,福履绥之,芳龄永驻。” “瞧瞧,瞧瞧,吉祥词儿都教他说尽了!”我笑与宫人打趣儿,忙唤道,“好孩子快起来。” “姑姑……” 是个极稚弱的女孩的声音,侧一抬首,这才见“小豆丁”身后跟来的养娘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豆丁,养娘跪下来,将孩子放在地上,扶着她屈了屈身,替她说道: “姑娘也给殿下请安。” 我愣了一下,垂目对上了女孩儿有些陌生的眼神,有些不确信地唤了一声: “婉儿?” 我不待侍女为我梳好髻,便转身离了座,蹲下来抱起了这个娇怯瘦弱的孩子,抚着她不由心里酸楚,红了眼角: “怎生养得这般瘦小?夜里还咳么?大冷的日子,抱出来瞎逛什么?” 养娘连连叩首回告说: “殿下息怒,太后说殿下不常过来,今日赶上太子殿下请安,特嘱咐奴婢抱了姑娘同来教殿下看看。殿下安心,姑娘的咳疾由御医调理着,近来已好多了,只是要戒荤腥……” “罢了,你去吧。” 婉儿将脑袋枕在我肩头,也跟着承乾牙牙学语道:“姑姑,姑姑……” 承乾板着脸纠正道:“是殿下——” “叫娘。” 我跽下来将婉儿放在我妆镜前的圈椅上,满眼期待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慢慢教她: “婉儿,叫娘——” 我女儿晶亮的眼眸轻轻忽闪着望了我片刻,而后在我耐心的引导下,甜甜地叫了一声: “羊——” 承乾也过来扒着扶手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错了,是娘——” “羊……” “娘——” “羊。” “嘶——娘!娘!娘!” 眼看着婉儿皱起小脸,快被承乾严肃板正的神情吓哭了,我一把拉开承乾: “算算了,好儿子,算了罢。” “姑姑——”小男孩有些忸怩地红了脸,语气里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与来时那副小大人的态度迥然不同。 我笑了,抱起婉儿吩咐侍女去传膳,又嘱承乾:“承乾,去那边坐着,今天姑姑这儿有好吃的。” 小承乾身形端正地坐在案前,宫人布膳,他倒与往日在我这儿巴巴地望着菜品的承泽不同,眼光只落在我同婉儿身上,竟像个大人似的同我寒暄起来: “姑姑又清减了,近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觑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像极了我哥哥,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发顶,忍俊道:“哪儿有什么事,哟,小小个人,知道这么多呢,听谁说的?” “姑姑替爹爹打理皇家内库,十分辛劳,朝野皆知。” “哼。”我轻轻一笑:“准是你奶奶嘀咕的我,乖,回去同奶奶说,姑姑这些时日都在宫中休养,好着呢。” “姑姑我懂,就像二哥学骑射受了伤,回宫前总会用袖子挡住,怕淑娘娘见了伤心。” “承泽受伤了?”我许久未见这孩子,乍听承乾说起,不由惦念,“要不要紧?” “回姑姑,不要紧,只是蹭破了些皮。” 我听来很觉欣慰:“你二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爹爹也是这样讲,教我要好生学着,可是……我娘跟淑娘娘不一样。”小承乾说到此处,不由微微蹙额。 “如何不一样?” “我若受了伤,我娘只会教训我说——咳咳……”小承乾清了清嗓,学着皇后庄肃的口吻道,“汝若举止安徐稳当,何至于此?” 我轻轻一笑,他又道: “我被师傅责了手板,不待我回去遮掩,女史就先一步告诉我娘了,我娘还要说‘打得好’。” 我又笑问: “那淑娘娘呢?” “淑娘娘……淑娘娘很温柔的,二哥说小时候受了伤,淑娘娘都会抚着伤处问他痛不痛,还会偷偷掉眼泪,我听见爹爹抱怨说,淑娘娘把二哥养得太娇气了……” 我又想起小时候将承泽当女孩子扮着玩儿的旧事了,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淑妃母子,承乾大抵以为我不高兴,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从小杌上起身跪下道: “承乾知错,不该私下议论长辈是非,姑姑不要生气,请姑姑责罚。” 这孩子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我望着他,不禁去想,哥哥小时会是怎样的呢——哼,教他总是欺负我!我忽而起了促狭心肠: “那就罚你——在旁边看着我们吃。” “是。”承乾低头抿了抿嘴唇,便十分安静温顺地跪在原处。 我掌不住笑了,终究不忍,同他招招手:“傻孩子,过来。” “姑姑?”承乾垂肩肃手,膝行至我身侧,一副长者面前聆训的模样。 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背上,温和道:“承乾懂得约束自己的言行,这是好事,但是姑姑不是外人,可以随意一些,什么话都可以和姑姑说哦,姑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小承乾忽闪着可爱的大眼睛,将信将疑:“不会让爹爹知道么?” 我摇摇头。 “那——也不会让娘知道?” “不会,只要你不想,姑姑可以不教任何人知道。” 承乾这才略略放下心,挨着我坐了下来。我教宫女将烧鸡的鸡腿给承乾分了一只,另一只我自己拿筷子剔了些rou下来喂给婉儿,承乾忽然又跪起来,替婉儿辞道: “多谢姑姑,可是——来前奶奶特地嘱咐过,不可教meimei食用荤腥油腻之物……” “哎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我给她用了什么?你瞧你meimei瘦的……偶尔一回,不要紧的。” “可是……”承乾颇不情愿地皱着眉。 “小小年纪,怎么跟你爹爹似的,净爱板着个脸唬人?好啦——放心吃你的,姑姑有分寸。” 我喂了婉儿几口鸡腿rou,又搛了些蔬菜喂她,她虽乖乖吃了下去,眼睛却还巴巴地望着那只还留了一大半的鸡腿。我也是养过孩子的,承泽像她这般年纪时,早已能吃下一大只鸡腿,或是一块羊排,吃下大半碗饭,还能吃下一盘葡萄或者半根玉米。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将那大半只鸡腿与了婉儿,教她自己捏在手里吃。既又与承乾闲聊: “承乾觉得你二哥怎样?” “二哥——很好呀,二哥聪明勤奋,读书、骑射都比我好,上回爹爹拿春闱的考题教他做文,他写得又快又好,爹爹很喜欢他。”承乾说着瘪了瘪唇:“我还不会作文……要抓紧学着才是。” 我莞然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他是哥哥,比你多吃了两年的饭呢,再过两年,你也会作得一样好。” “可是我是太子,娘说,诸事上合该比哥哥们强一些才是,大哥不爱念书,骑射却是最好的,二哥样样都好,不像我——人材平庸。”这大抵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话,承乾说罢默了一默,忽然问我: “姑姑,爹爹是不是对承乾很失望,才将承乾的师傅换掉的?” “你师傅是……”我略想了一下,记了起来,“礼部尚书?” 他点点头:“我娘说,我学得不好,爹爹生气了。” 我赶紧将这个孩子从奔腾漫涌的胡思乱想中捞了上来:“不是的,是你师傅做错了事。” 承乾不解: “师傅那样厉害,又懂得那样多的道理,也会做错事么?” “人非圣贤,都会犯错的。” “那等师傅改正了错误,爹爹就会放他回来么?” “哦也许会吧。”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也不好与他详说今春科场的案子,只好这般敷衍了一句。 我低头看向怀里的婉儿,她已经专心啃完了一只鸡腿,此刻正握着鸡骨头巴巴地望向一盘扣rou,我愈加心疼地问承乾: “你奶奶是不是不给她rou吃?” 待送走承乾和婉儿,午后小眠时,我又被母后的女史从榻上急急忙忙地叫了起来: “殿下,太后急传!” 女史一面替我收帘子,一面服侍我起来更衣,慌慌忙忙简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姑娘一回来便嚷嚷着腹痛,又是咳又是吐,御医还在来的路上,太后教奴婢问问殿下,给姑娘吃了什么?” 我一下子清醒了,胡乱披了衣裳,出门上了辇舆,赶到母亲寝宫,御医已经诊过脉,开了药方,说是暴食伤了脾胃。 母亲见了我便骂: “活冤孽啊,你也是做了娘的人了,好好的孩子放到你跟前一刻半刻的,回来折腾成这样,真要是给你带着,还不知能不能活得到今天!当初就不该听你哥哥胡乱支派,大老远跑去信阳那么个破地方生孩子,你这丫头也是!脑子是教水浸了怎么着,日日哭夜夜哭!你瞧瞧你女儿这一身寒症,都是教你哭出来的!哎!你还要哭!” 她说着又指着垂头缩在一旁的承乾: “承乾这孩子也是,今儿不知是怎么了,问什么也不说!痴儿一般——” 我搂过承乾安抚一番,同母后小声回说: “并没有吃什么,吃了一只鸡腿,几片rou罢了……承乾是我不许他说的……我今后仔细……娘,您消消气……这会,应当无碍了罢?” “今后,你还敢料想今后,我错发了善心,想着教你们母女见见,你就将她害得这样……” 母后正骂着,我哥哥身边的小太监却也赶了来,对我说: “殿下,陛下召见。” 小太监来的正是时候,母后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三分怨气,气分无奈: “罢了罢了,你去忙罢,替你哥哥料理外边那些破事儿去,今后孩子的事,就不要你插手了!” 我又是拜手又是赔罪,也顾不得母亲是不是还恼着,急急匆匆便恭身告退,跟着小太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