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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书屋 - - 在线阅读 - 13

13

    唐映雪独自坐在廊下望着满庭风雪,任由飞雪呼啸飘散,裹挟着庭院里还未散去的淡淡血腥气,身旁的红泥小火炉缓缓燃烧蒸腾起白汽,炉上烫着的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的身体本不应该再饮酒,唐映雪本身也不是个嗜酒之人,可今时今日,却格外想要大醉一场,他提起酒壶,径直灌入口中,guntang而灼胃,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唐映雪醉眼朦胧看着地上堆起厚厚一层的积雪,满目狼藉的红白交错,深深映刻在他眼底。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看过西南这样大的雪。

    唐映雪滚动着喉结,一口一口将喉中热辣的酒液尽数吞咽,意识也逐渐在漫天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耳边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着,却一阵阵感到沉闷的痛楚。

    唐映雪涣散茫然的视线望向前方的苍白,隐约想着,这颗心脏现在竟然还会跳吗?

    他是从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

    那一年枫华谷之战之后,十三岁的他深陷在那场噩梦里,走不出这尸山血海,更难以忘怀自己看到的父母腐烂的尸身,唐青衡带他回到了唐家堡,他愣愣看着唐青衡焦急担忧的脸色,张了张嘴想要喊师兄,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好像忘了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任何事情。

    一个星期之后唐青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沉默看向唐映雪,轻声问他:“映雪......?”

    唐映雪垂眸沉默盯着自己的脚尖,双眼出神,仿佛再也听不见任何他说的话,如同把自己困在这具身体里,仿若腐朽的机关,不会再给出任何回应。

    唐青衡却已经得到了答案,也许这就是唐映雪给出的答案,他朝夕相处的小师弟,唯一尊师的儿子,亲手养大的弟弟,受了刺激失语被魇住了。

    这哑巴一当就是四年,唐青衡遍访名医,却也只能得到大夫们的叹息,心病难医,只能自救,无能为力。

    可傻子在唐家堡是活不下去的,唐青衡这四年独自照顾唐映雪,师父师娘战死后,不管是多危险多难多脏的活儿他都会去做,从未在吃穿住行上亏待过这个唯一的小师弟,唐映雪的无动于衷终于在某天唐青衡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命悬一线被同门送回来那一刻破溃。

    唐映雪看着唐青衡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自己留给他最后的遗产,钱财,甚至为他安排好了退路,让唐映雪后半生也能无虞度过,唐映雪眼泪止不住得摇头祈求看向他,想要捂住他的嘴,可越来越多的血从他口鼻溢出,沾染了他双手,他焦急地想说,是我不好,他想说师兄不该被我拖累,可他张开嘴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原来他早已忘了该如何说话。

    他甚至连去帮唐青衡喊个大夫来都做不到,唐映雪无力守在师兄的身旁,这一夜看着唐青衡反反复复发烧,待到破晓居然命硬的撑了下来,唐青衡昏迷几天后看着身体削瘦哭肿了眼睛的唐映雪,勉强扯出一个虚弱自嘲的笑,“也许是我八字不好命太贱,连阎王爷也不收我。”

    可这一次唐映雪却主动抓住他的手贴到脸颊边上,双眼满溢泪水不断簌簌落下,那些泪水砸在唐青衡手背上,他无声哭泣着,像是无助又恐惧的孩子,浑身颤抖像是要把这具瘦弱身体的惶恐苦涩都化作眼泪挤出来,唐青衡抬起手为他擦拭去那些苦涩的眼泪,轻声问他:“以后就跟着师兄好好习武,好吗?”

    唐映雪哭泣着点了点头。

    在当哑巴这些年不管受到怎样的嘲笑和排挤,唐青衡却从未嫌弃过他半分,耐心照顾唐映雪,甚至还学会了手语和唐映雪沟通,长兄如父,唐映雪的武学在唐青衡的教导下越发精进,唐青衡这些年依旧接着最高危的任务,如同唐家堡这座运转地庞然大物的见不得光的影子在暗中游走,扫尾,善后,那些不能与人道的核心任务,随时可能殒命的脏手活计,就这样在一刀一枪中拼杀出来,几次死里逃生。

    得到他倾囊相授,一身武学尽数是唐青衡教出来的唐映雪进步神速,却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畏惧寒冷,害怕冬天的到来,难捱这漫长风雪,可他拼着力气总是想着唐青衡,他不想成为唐青衡的绊脚石,不想拖累师兄,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去死,那就让他来代替唐青衡死去好了,如他这般早已心智残缺,深陷心病的哑巴,余生不再有任何指望了。

    唐青衡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是他唯一的师兄,是心底最后的温暖。

    可也是唐青衡亲手把他推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七岁那年冬天,巴蜀的雪下的格外大,很难在西南见到如此大的雪,厚厚的雪落在唐家堡,连竹林都变成白茫茫一片,被雪压弯竹身,簌簌抖落雪块,显得唐门更加清寒了。

    他在竹林习武时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冻结一般,整个人如同冰雕,刺骨的严寒和冰凉深入骨髓,席卷了他的全身,冰冻他的四肢百骸,唐映雪跪地杵着千机匣陡然喷出一口血,喷洒在白茫茫的血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像是划破了纯白无暇,撕开最不堪的血腥真相。

    他轰然倒在雪地里几乎要被雪沫掩埋,浑身发抖,蜷缩着身子,却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暖意,连呼出的气息都冰凉,他面前停留了一双脚尖,唐映雪勉强睁开眼皮,撑着力气抬头去看,见到唐青衡覆着独当一面,神色晦暗,垂眸冷静看着脚边的小师弟。

    唐映雪张了张嘴,虚弱用口型喊着师兄,想要朝他伸出手,却难以置信睁大眼睛听到头顶传来唐青衡冷淡的声音:“这四年的寒毒终归是难以压制了。”

    唐青衡的声音平淡到不可思议,他轻飘飘的仿佛一句叹息,他说:“师兄真的不想去恨你,可师兄做不到。”

    “这四年我没有那一刻不在承受煎心之痛,”唐青衡的带着悲哀说着,“可我无数个夜晚总是能梦到洛秋,我无法原谅师父,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作为他唯一儿子的你。”

    唐映雪无力张嘴想要问,这四年有没有一刻你真心待我过,他想问问唐青衡,问问他的大师兄,为什么?

    如果你想要我死,我情愿去死,可又为何这四年长兄如父般待我?

    可他张开唇是不断溢出的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淹没了他的口鼻,蔓延在这苍白一片的雪地里,打湿了他的脖颈和衣襟,从他冰冷的身躯延伸出鲜红,唐映雪看着他踩着雪,嘎吱嘎吱,逐渐走远去,唐青衡的叹息回荡在这片雪竹林,比这世间任何冬雪还要洞穿人心,无情冰冷。

    “师弟,师兄就不送你最后一程了。”

    而他寒毒入骨的身体连泪水也冻结,流不出任何一滴,无助看向唐青衡离开的方向,看他的师兄在风雪里走远,逐渐化为一个模糊的背影,再也不见了,徒留他在漫天风雪里被淹没,被无情的雪吞噬。

    他本以为会在最寒冷的冬雪中结束余生,再睁眼却是在阴暗的地牢里,面前三三两两的同门见到他醒了,竟然轻蔑笑了一声,“看来这催情药还是有点用的。”

    身旁另一人接话笑道:“也不看看谁调的,不枉费我们拿这新药来喂他。”

    为首的蹲下来抓起他的头发端详他这张脸,满意道:“看来唐青衡终于狠得下心把你丢了,早说了留着这个哑巴有什么用?不过好在他还没把你的脸废了。”

    这人唐映雪并不陌生,也是平日里难得不歧视他是个哑巴的同门师兄,曾经也好心待过他,却不曾想背后原是与唐青衡这般看他的,唐映雪猛然偏过头去,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腕撕咬出血,却被吃痛的男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嘶——这小哑巴不是被喂了寒毒吗?怎么还这么有精神。”他吃痛捂住自己的手腕,身旁另一人接话嘲笑他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唐青衡为了好好折磨他,自然不会让他这么快就死了,不过现下成了个废人也好,省的折腾出事端,用药吊他一段时间,玩死了再说吧。”

    他走到唐映雪身边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唐映雪的脑袋,用脚勾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评头论足:“你别说,这小子怎么能生出这样一张好颜色,要不是唐青衡护着他,早给人捉去做娈童了,我当唐青衡多有情有义,原来是逗哑巴玩呢,论起来还是他够狠心。”

    唐映雪被迫抬起头来任由几人打量,猛烈咳嗽几声,身体颤抖着咳出大团的血,却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仿若置身冰火两重天,他感到一阵阵冰冷寒颤,身体却guntang,下腹如有火烧,蚀骨的痒意在疯狂抓挠心脏,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勉强支起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到墙角,那群人却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继续为难他,反手笑吟吟带上了牢门,发出刺耳难听的“吱呀——”一声,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底下,留下满是恶意的一句话——

    “倒要看看这小哑巴能坚持几天,到时候看着他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求人疼爱,那才有意思急了。”

    “你也不过是被唐青衡一脚踹开不要的狗罢了。”

    唐映雪无法去回忆这冷热交替几乎要将他折磨疯的日子,不,也许他早就疯了,唐映雪痛苦倒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喘息着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在黑暗中只有他在绝望中抓挠指甲尽数劈开,指尖渗血的剧痛在拉扯他为数不多的神智。

    寒冷,饥饿,干渴,灼烧,痒意,剧痛......各种各样的复杂感官扭曲在一起摧枯拉朽席卷了他,唐映雪神志不清抬起手腕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尖锐的犬牙撕开皮rou,伴随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的唇上感受到了濡湿,沾染上自己殷红的血液,他大口吞咽着属于自己的鲜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他的口腔,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还不能死。

    唐映雪甚至不知为何这样的念头竟然格外的强烈,甚至不知道为何只剩下心底这个声音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对他说,活下去要做什么呢?为什么还要坚持活下去呢?他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吗?

    唐映雪通通不知道,没有谁能来为他解答这些疑惑,可在漫无天日的黑暗中,他逐渐偏执发疯一般想着,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至少,我不要就这样死去,不要这样屈辱的死去,不要这样潦草结束一生。

    他武功皆被寒毒压制,不能言语,废人一个,却还坚持着可笑的自尊,坚持着虚无的尊严,坚持着这样缥缈的东西。

    等到那群人过了几天猜测着唐映雪应该也到了极限时再度打开牢门,唐映雪凌乱的发垂落,唇边沾染着鲜血,与他苍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在药物的作用下升起一丝病态的薄红,他喘息冷汗淋漓着狼狈跪在牢门边,修长的手指抓着漆黑的铁栏杆,如同黑暗地牢里最隐秘的一抹浓艳昳丽的秘密,不断催发人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最阴暗的遐想。

    唐映雪声音虚弱,只能发出气音,竟然开口说了唯一一句话,“好冷......”

    同门听不见他的话,打开牢门蹲下来满意看着低头服软的唐映雪,抬起他的下巴欣赏他的狼狈,将一只孔雀翎插在他耳边,显得这张脸陡然添上一抹暧昧的艳丽色彩,唐映雪的眼眸沉沉看着他,抬手覆上他的手,苍白的手上沾染着鲜血,轻柔又虚弱,摸到那只孔雀翎。

    下一秒男人眼前溅起血花,面对着这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废人哑巴,不曾有任何防备,却低头看见自己心口深深扎入一只雀翎,吸饱了他的心头血,唐映雪眼神平静而死寂沉沉盯着他,那只虚弱无力的手竟然运气带着刺骨严寒直直破开他的胸膛,捏住他的心脏,硬生生扯了出来。

    “噗——”

    唐映雪的面前轰然倒下一个人,其他人大惊失色慌忙应敌,“不好!他走火入魔了!”唐映雪却捡起面前死人身上的千机匣扶着牢门晃动着身体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终究是抬起了手中的千机匣对准了昔日里的同门。

    地牢里的杀戮还在上演,随着一具具尸体的倒下,粘稠的鲜血盖过了石板,唐映雪跌跌撞撞走出这个地牢,猛然得以重见天日,却见漫天飞雪,满目皆白,他拖着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纯洁的白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一步一步踏出,脚底粘腻的鲜血毫不留情践踏着层叠的积雪,他再也难以抑制情药积累数日的爆发,全身上下如同火烧,唐映雪找了不远处的结冰的深潭,用最后的力气砸开冰层,一头扎了进去。

    刺骨冰冷的潭水不断往灌入他的口鼻,唐映雪意识不清渐渐沉入到潭水底部,那些冰冷的潭水灌入他的肺腑,淹没他的四肢,游走在他全身,从他的伤口刺入,如同无数双手将他往深渊拉扯去,随着肺腑最后的氧气也被榨干,唐映雪意识朦胧迷茫看向那个唯一透光的被他砸出来的冰洞,天光从中透出照射下来,映射进深深的潭底,唐映雪看着那个光点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失去了意识,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待他再次醒来时,却躺在病床上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裴浅,这个万花谷的大夫。

    他说是唐映雪的其他同门救了他,而裴浅自称是唐映雪爹娘生前故人,听闻他遭遇此事,特地来照顾故人之子。

    裴浅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唐映雪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也不知他是怎样压制这一身寒毒,裴浅说是唐映雪命大,那情药的成分和寒毒同时爆发存在于他体内两两相抵竟然吊着他的命,情药容易拔除,寒毒却难以根治,裴浅替他恢复了一身武学,却没说为何唐映雪杀死了这几个同门却没听到唐家堡那边传来任何处罚的动静。

    唐家堡规矩森严,亦有自己之规条,不管如何这般惨烈的杀害了同门弟子,总要付出些代价,可唐映雪就好像被人遗忘了一般,一直安然无恙到如今。

    但唐映雪再也无法感知到任何正常人的情意了,他无法再相信人心,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东西,兄弟相残,同门相杀,师徒恩断义绝。

    廊下的雪还在纷飞,天地一片寂静,只有雪从枝头簌簌抖落,他身旁的小火炉还在噼里啪啦燃烧,唐映雪醉眼朦胧回想到这里,将壶中的热酒一饮而尽,看遍满庭霜雪。

    他想到陆同斐,想到那个大言不惭说爱他的人,唐映雪漠然又高高在上,冷眼看他情态毕露的狼狈,可也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那可笑的自尊还在不断提醒他——

    一旦付出真心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只能独自守着这可笑的自尊,独自度过这一个又一个的,漫长难捱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