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书屋 - 同人小说 - 冠绝(上)在线阅读 - 3幼子孺慕

3幼子孺慕

    “神仙爷爷,我们知道错了,求您网开一面,饶过我们吧!”

    此乃月黑风高之夜,鸦过繁枝,万籁俱寂,夏虫在树丛中跳跃躁动,悄然隐没在夜色里。一支走镖的队伍被困在深山老林,押镖镖师正围成一个圈御敌,再看原本手持兵器气势汹汹的强盗皆俯首跪地,刀剑也断裂两半,不知飞到了何处,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宛若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阵清朗悦耳的少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飘飘渺渺的回音,仿若天人神祇,如若听得仔细,便能分辨出其中的戏谑之意,“你们行下此等不仁不义之事,要我如何放过你们?谋财害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次若饶过你们,该如何慰藉从前枉死的生灵?!”

    强盗们痛哭流涕,大呼:“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尔等既然诚心悔过,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从此地往南行二十里,一步一叩首,来洗刷你们的罪孽,等看到门前有两座獬豸的府邸,再进门三拜,可听懂了?”

    强盗不敢懈怠,忙谢恩照做,争先恐后地往南叩首跪行。

    此刻的浩渺云雾中,有两人立于云头之上,年长者貌似而立时,英武伟岸,气度不凡,浓眉黛色刀锋藏,天生一对精明眼,似花入水世无双,虎背蜂腰宽厚肩,仪表堂堂身颀长。男子墨扇在手肩披发,长发微鬈露金光,颈系玄带挂天眼,神威千重寿永昌。衣袂携风翩翩起,无掩超然华未央。他从始至终不秉一言,只是无奈又宠爱地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少年。

    “你啊,怎就这般顽皮?”那风华绝代的神明食指微屈,轻叩了下少年的脑袋,话虽这样说,却无责怪之意。

    “哎呀舅舅,他们活该,就得让他们受点儿罪,他们这一路苦行,还能给百姓添点儿寿命呢!”

    “嗯,沉香所言极是。”

    沉香见那伙强盗被自己愚弄,得意地扬起眉,尔后捏了诀告知二十里外的官府,今日有强盗自首,要他们严阵以待。话说当地府衙内顿时狂风大作,扰得官员夜半惊醒,醒来只见床柱上刻着几行字,看了内容本以为是何人挑衅官府,但转眼间这些字又凭空消失,让他不得不相信是神仙现世,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忙就召集捕快与衙兵,等着强盗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待到黎明破晓时,一伙身披虎皮的粗犷男人打长街跪到衙门前,看到府上匾额登时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自己遭人戏耍后就要逃跑,可他们一夜未眠,又耗损了太多体力,早已无力奔逃,捕快见这伙人便是他们通缉了数月的逃犯,当即将其包围,强盗手无兵器,是故被众人轻松拿下,大堂上数清罪孽罄竹难书,下狱后择日问斩。

    要说沉香杨戬舅甥俩为何会遇上强盗劫镖,这还要从白日说起,且谈沉香先前在人间醉酒遇蛇妖,又被杨戬带上真君神殿,杨戬担心他遭遇不测,实乃放心不下,便亲自送他回华山,况且他也有事务与三圣母夫妻俩商议。驾云时沉香俯瞰下界,看见一处村庄正敲锣打鼓,两户人家结秦晋之好,来了兴致要去看个热闹,杨戬自是不会拒绝,见过人家拜堂行礼后,沉香玩心大起,想四处游赏一番,途径此间深山,见一伙强盗拦住镖师去路,便“装神弄鬼”为其解围,事后镖师皆以为大罗神仙显灵,对着天际行礼参拜,末了借着夜色继续赶路。

    此事不再多提,再看杨戬与沉香那边,不消多时,二人已来到华山,朝阳下的西岳如熔碎金,山体被笼罩在苍茫晓雾中,或青或赭,乍散烟波。无垠路里盛金露,丝丝石罅耸矮堇。圣母庙矗立山巅,早间已拢起炊烟,再看庙内,桃花已谢,花叶铺满院落,只见饱满果实坠枝,红润可爱,层层木砌下还摆放着沉香未满周岁时睡的摇篮。

    “爹!娘!你们看谁来了?!”沉香拉着杨戬的衣袖,朝屋内扬声喊道。

    少顷,刘彦昌从屋中走出,却不见三圣母,他才出来便与杨戬对上了视线,二人竟都面露尴尬地定在原地,话说华山之心七彩石崩裂之后,内里的上古神力照进了刘彦昌体内,使他得以修炼成仙,而沉香也将自己一路以来积攒的功德全部交给刘彦昌,助他大成。对此,玉帝王母并未置喙,刘彦昌有仙缘他们也是知道的。因此这些年刘彦昌一直在闭关修炼,三年前杨戬来华山时二人并未见面,他们也算久别重逢,上回见杨戬,他凶神恶煞地挥着鞭子把他抽得血rou模糊,最后一拳结果了他,那时杨戬狰狞嫌恶的面孔历历在目,他知道杨戬疼爱三圣母是真,疼爱沉香也是真,唯独对他这个妹夫是恨之入骨,如今看来,他被绑在真君神殿之时,杨戬就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有胆子觊觎他meimei,为什么把他的外甥教得胸无大志。

    他自认为两情相悦并无错,他想了二十几年也想不出其中错处,但站在杨戬的立场上,自己的亲meimei与来历不明的男人私定终身,换做谁都会大发雷霆,这一点是他理亏,他无话可说。但对于沉香便不一样,或许他是真的不擅长教导孩子,沉香从前顽劣不堪,他虽然生气,但也没有过多苛责。可他也想让沉香封侯拜相,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会在沉香不认真读书的时候恨铁不成钢,继而严加管教,可有时又想,也罢,沉香仅有燕雀之志也好,他只要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便再好不过了,人生难得圆满,可何为圆满?无人知晓。

    他不是不知道杨戬待沉香视如己出,可更知道沉香一路受过多少罪,屁大点儿孩子,在鬼门关走过好几遭,他怎能不后怕?

    长辈皆是如此,明知该放手,却有一万个不放心,当真是难解之题。

    只是今日,刘彦昌看沉香依偎在杨戬身边,仰头看着杨戬时眼中充溢的孺慕与崇拜,恰若春水映火般光明洞彻,熠熠生辉,他便忽然xiele气,什么怨什么恨,什么仇什么憎,都抛至九霄云外也罢,他与杨戬的恩怨不会消失,他二人的身份与过往注定他们不能一笑泯恩仇,但因为三娘与沉香,这份恩怨便能束之高阁,往后若无意外差错,定将闭口不提。

    思度将罢,刘彦昌回了神,与杨戬互相作揖问礼,皆是淡然处之。其实方才杨戬也略有思绪,他略打量了刘彦昌一番,见他体内仙气充沛,想来这些年的光阴没有白费,看来得道成仙也是指日可待。不过这些他并不过度在意,只要刘彦昌能够长生不死,不会惹得三妹和沉香伤心便好。

    眼瞧着身边两个长辈杵在那儿不说话,才问了声好就没了下文,沉香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便开口打破僵局,道:“娘怎么不在?”

    刘彦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杨戬晾在外面好半天了,忙将人请进来,虽说他们互相不待见,但他也实在不敢怠慢了杨戬,待人进屋后才回答沉香,道:“你娘她有公务在身,一早便出去了。”说着,又给杨戬倒了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内兄请坐。”

    “多谢。”杨戬颔首示意。

    刘彦昌有些局促地呷了一口茶水,许久才率先打破沉默,道:“内兄难得来一趟,可要多住些时日,三娘时常念叨着内兄,但知内兄日理万机,圣母庙这些年香火鼎盛,她忙起来也是自顾不暇,便未曾打扰。”

    杨戬淡笑着,道:“不了,我此行是为送沉香平安回家,也有另一桩事要与你和三妹商量,天庭尚有公务未了,我不宜久留,待下回空闲,定多来叨扰。”

    话音落下,刘彦昌扯着笑脸应答片语,尔后再度陷入沉默。他知道杨戬这话只是跟他客气一番,他是有事找三娘单独商量才对。

    沉香见这两人待在一块儿委实尴尬,便找个由头支走了刘彦昌,自己则带着杨戬在圣母庙中闲逛,华山崩裂重塑之后,原本废弃的圣母庙破败不堪,处处皆是断垣残壁,经过一番修葺后焕发生机,只是与从前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的孩子长大了需要单独睡一间房,三圣母又盼着杨戬能够在此小住,原本的茅草屋便成了有东西厢房、南北长廊的木屋,唯一不变的,可能是屋前一到春时就粉雾漫天的桃花林。

    晚间,月悬中天,繁星簇拥,夏夜燥热,连日不绝的蝉鸣声愈发高亢,南角书房内,杨戬长身玉立于桌案边,微仰面容看着墙上挂了一排的画卷,原本沉寂、冷淡的双眼缓缓泛起波澜,似乍有星火吹落,那充斥着喜爱与愁绪的眸色,无疑只是心底最浅显的一抹。西侧第一幅画是一襁褓婴儿,约莫七八个月大,小小一团睡在摇篮里,桃花落成锦被,静谧美好。第二幅是一周岁幼子,头发尚未长成,仍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孩子灵巧可爱,模样伶俐,由内而外的机灵活泼。再往东去,画上幼子抱着竹藤球,揠苗抽枝一般长得飞快,垂髫之年已见雏貌,俊秀可人,五官清秀,粉雕玉琢的娃娃样。又向东移,孩子已到总角之年,长发梳成了两个发髻,圆杏目,淡烟眉,嫣唇琼鼻绒雾耳,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儿家,并非男儿郎,他站在旷野上,下颏微昂,神采飞扬,眼中是难以言喻的自信与张狂。最东一侧,孩子半束青丝,已长成少年模样,少年身着短褐,骑着高头大马徜徉田野间,风飘摇兮衣狂舞,马长嘶兮我长歌,何等的潇洒恣意、明媚如火。

    画卷到此处终止,杨戬将目光定格在第一幅画上,画中婴儿稚嫩可爱,他忽然怔了神色,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却在将要触碰到其脸颊时顿住,残存数年的余悸陡然复苏,往事历历在目,犹如一张巨网,将他束缚其中。

    就是在沉香的这个年纪,他第一次听到他哭泣,沉香也是在这个年纪,险些惨死他手。他不止一次庆幸当时处于失控边缘的自己能够有一丝残存的理智,知道幼子无辜,知道这是三妹的孩子,知道这个孩子与他血脉相连。

    沉香由他一手培养,理应也是他的孩子,理应与他……

    “二哥,你看沉香的画像看得如此入迷,我进来这么久了你都未曾察觉,难道你功力退步了不成?”杨戬出神之际,三圣母已然轻移莲步走进书房,她看到的是杨戬的背影,遗世独立,高大伟岸,像万里河山中最为孤寂的一抹,透出落寞与愁肠,三圣母心知肚明,却不愿让他伤心,是而出声揶揄他。

    听到三圣母的声音杨戬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露,他略含心虚地收回手,转身望向那温婉美丽的圣母娘娘,温和一笑,道:“三妹,你的气色好很多了。”

    “比之昔年,有变化再正常不过了。”三圣母莞尔回答,尔后走到了杨戬身边,仰起头凝望着墙上的画卷,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子,如今眼中却有数不尽的慈爱与温柔,“这些是沉香从周岁之前到十六岁的模样,我每日看着它们,就感觉自己曾陪伴着沉香长大一般。”

    “三妹……”迫使他们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是谁,杨戬不是不清楚,这本就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听了三圣母的话便更觉愧疚,错过一词在亲人之间最为痛苦,他在那十六年里也未尽过自己为人舅父的责任,怎能不感同身受。

    三圣母知他心中所想,她摇摇头,笑说:“二哥,该愧疚的人是我,不是你。情字无错,纵使错在那套腐朽的天条,我也不该让你在最艰难的时候进退维谷。或许我们真的分离太多年了,你在三十三重天之上,我久居华山,三千多年来只得偶尔探望,在我看到你对彦昌和沉香痛下杀手的时候,我以为你变了,我以为天下万家,兄友弟恭也好,父慈子孝也罢,凡论到权与利这两字便会反目成仇,你或许的确在乎权势地位,可你更在乎至亲,只是世事复杂,二哥,我了解你,却又对你一无所知,但于我来说,你只是我的二哥。你无需伤怀,三妹如今所有,缘起于你。”

    杨戬轻拍三圣母的肩膀以示宽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了,现在一家团聚,说这些做什么?”三圣母道:“对了,彦昌说你有事与我商量,什么事啊?”

    杨戬犹豫了片刻,半晌才道:“我打算将沉香接到真君神殿,华山事务繁琐你抽不开身,刘彦昌溺爱沉香难以对其管束,不如由我来教导,加之玉帝有意让沉香在朝为官,沉香留在我身边也方便些,不知你意下如何?自然,这事还需让沉香亲自点头,我不会强求。”

    闻言三圣母笑意愈深,她短暂地打量了一番杨戬的神情,虽看破但不说破,只是点头道:“我定是不会反对的,彦昌也肯定赞成,沉香的话……他好新鲜,恐怕巴不得随你上天居住,我就是怕你被闹得头疼,沉香啊顽皮得没边儿,再好的性子都能被他磨没了,前脚犯了错,后脚就缠着你撒娇认错,偏让你气也气不起来,火也不知该不该发,再一来啊,这小坏蛋就赖你怀里不走了,我哪里舍得把他甩开呢,只能抱着了。我有时候属实佩服彦昌,竟有本事将沉香养到这个年纪,十六岁啊,正是最淘的时候。”伴随着一阵愉悦的笑声,三圣母终于止住了埋怨不像埋怨,反倒像是在叙述自己怎样宠爱孩子的话。

    杨戬不知其味,只得强颜欢笑,沉香面对母亲时嗔喜自如,在他面前却是另一幅光景,更谈不上撒娇卖乖,是否因为他过于严厉?

    就在兄妹二人闲谈家常时,屋外忽然响起箫声,在只有蝉虫争鸣的夏夜很是突出,这箫声呜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揉壶点水荡平谷,乱石硿硿瘦蛟出,更似紫薇掩面降油酥,天河倾覆神仙哭。三圣母与杨戬离开书房,循着乐声而去,在院落里看见了沉香和刘彦昌,两旁灯盏照亮大院,父子二人肩靠着肩席地而坐,而那箫声便是由沉香吹出。

    一时曲有误,刘彦昌敲了下沉香的脑袋,箫声戛然而止,沉香揉着吃痛的脑袋将箫递给刘彦昌,不知听了什么话,忽然又笑开了。杨戬在后方静静地看着父子二人的动作,眉宇微不可察地蹙起,隐约有不满之意。可他下一刻又看到沉香粲然明媚的笑颜,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只留一道慈爱的目光。

    三圣母感慨道:“彦昌这些年教会了沉香很多东西,鼓瑟笙箫、琴棋书画,他说沉香从前怠惰因循,不思进取,现在倒能够静下心来研习,真是长大了。”与此同时,她看向杨戬,却仿佛从他脸上看到了妒忌的神色,但转瞬即逝,她思忖着摇摇头,想着自己定是看错了,二哥怎会如此。

    少顷,三圣母唤走刘彦昌,留舅甥俩独处。

    杨戬撩开衣摆,坐在沉香身边,烛灯下二人皆是半明半昧,唯有衣角交缠在一起。沉香透过醒目的昏黄火光看着杨戬,有些恹恹地说:“舅舅,您真的不多住些时日吗?其实您在这里住几天,天上也没过去多长时间。”

    “你想要舅舅陪着你吗?”杨戬没有直接回答沉香的话,而是柔声反问。

    “想啊!”沉香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若要你往后常住在舅舅那里,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了,您又不是别人,反正都是一家人,住哪儿不是住啊。”

    这回答是杨戬始料未及的,他知道沉香历经千难万险才搏得个一家团圆,他在最该依赖父母的年纪背井离乡,如今团聚,应是舍不得离开父母的,因故他先前本不奢望沉香会同意,可他又实在盼望着亲自教导沉香,看着他茁壮成长,这或许算是一种私欲,但他又觉得本该如此,无解。

    沉香抿了抿唇,歪过头看着默不作声的杨戬,说:“舅舅,您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不要总把自己当成外人,在这世上,您是我最崇敬的长辈,无人可与您相比。”

    周遭的夏虫高语忽然显得微不足道,唯有杨戬心如擂鼓。点点萤火中,巍巍群山间,沉香眼眸如星,依稀可见往年的无邪,更有一如既往的赤诚。

    不久后,本还在灯下夜话的舅甥俩被从云头飞下的哮天犬打断,他略含歉意地朝沉香点头致意,但实在是因为有公事要禀——东山莽族,全族藏身之地皆暴露,张伯时与直健已率草头神将其困在阵法中,只待发落。

    事不宜迟,还需杨戬亲自前往早下定夺,是杀是留,皆在其决断之间。哮天犬顾念着沉香在此,没敢细说,沉香便误以为是要捉妖,当下便欲出一份力,哮天犬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幸亏杨戬并未同意,耐心同他解释了几句,沉香也不想耽误他的公事,就不再执着。

    杨戬临行前轻抚了下沉香的脑袋,留下这句:“今年腊月,舅舅来接你。”

    可沉香未曾意识到,人间冬日临,天宫正当夜。杨戬是忙完公务,不眠不休地来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