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未能进步的我们

    林佳颖说她想回广州一趟。佳颖mama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斟酌着问：“去看朋友？你不在这过生日？”。

    林佳颖淡淡回答说，回去看陆晴晴。

    陆晴晴。这个名字如卵石落水激起阵阵涟漪，佳颖mama的脸上表情更加复杂了。

    她早就计划好的，林佳颖想，就是担心林mama的这个反应才拖到现在。

    林佳颖不见她回答，便静静地等着。时间好像凝固了两个人。

    终于，mama抬起头，温和地说道：“当然可以，需不需要mama陪你一起去？”

    林佳颖摇了摇头说不用，她去两天就回来，住在外公外婆那。林母则以为她把自己的担忧藏得很好，但其实敏感的林佳颖都看在眼里，这让她更加内心烦躁，想早日结束这个话题。

    “总之，我下星期走，你记得帮我订机票”。说了大概的时间，她转身回房。

    林母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好，我现在就给你订。我给你转了一些钱你拿去用。记得整理好行李，注意安全…玩得开心一点。既然有空回去也可以看看旧同学啊”。

    “嗯”。

    陆晴晴。

    你过得还好吗？

    听着《不如不见》，忍耐过清早的安检登上飞机，看地面消失在舷窗外，蓝天白云，林佳颖闭目养神，再出现陆地城市已经是白云机场。

    十八岁前夕，她回到了广州。许久没回来过，但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只是比记忆里陈旧了一点。外公外婆亲自来接她，簇拥着她回了家，靓汤靓粥安排上。喝着外公的凤凰茶，林佳颖也有些无奈，若不是为让mama安心，若不是她没钱住酒店，她其实不想住这…二老太热情了，而她不太会扮演一个乖巧的晚辈，有时候觉得这样扮演角色真的很累。

    第二天，她便坐上地铁，转公交，来到白云山。看着满山的树木，林佳颖觉得心都静了。陆晴喜欢绿色，难怪她会喜欢这里。

    思园很美，现在不是清明，这里没有别的人，很安静。她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树木青郁的树冠，喃喃道：“喂陆晴…我马上要满十八了，祝我生日快乐。”

    “真没想到，我居然活到了十八岁，活得比你长了那么多。”

    “陆晴啊…到了新城市之后我也再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不过我还有何方。”

    她偏头对上何方的目光，说道：“你作为魂体，在这里能看到什么吗？”

    何方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其他鬼魂，在这里也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林佳颖也不意外。“这样啊…”她继续低声道，“陆晴，我明年就要高考了，但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写写小说还算有意思…现在也有点厌倦了，想想怎么收尾就把它完结了吧。”

    “唉…你说，上了大学会有什么不同吗？每个人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活，拿学位，找工作，嫁人娶妻，供着可能比自己寿命还长的房贷，然后养小孩…人的大部分生命都浪费在上学上班的路上，和那些火柴盒一样狭小的空间里，从一个火柴盒，到另一个火柴盒…”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也不知道叔叔阿姨最近有没有来看过你。我今天路过我们学校，发现他们翻修了cao场，修得可丑了。教学楼中间那片花圃也被换掉了，以前我们会偷摘那种红色的花的花芯吃里面的花蜜，不知道现在的小孩还有没有得玩。”

    “陆晴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她说得鼻子发酸，何方抱着他安慰，牵起微凉的风。

    陆晴晴，有人叫她全名，有人叫她晴晴，或者阿晴，林佳颖这个发小呢，觉得这些都不好听，一直叫她陆晴。

    故事很老套，就是有一天她去陆晴家找她玩，推开她房门却不见人影。再拉开衣柜，一阵炭烟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她差点就跑了。烟尘中，是陆晴蜷在衣柜一角，安详沉睡，脸色带着诡异的红润。

    真美啊，那时的林佳颖想着。

    后来她才知道，血红蛋白对一氧化碳的相性是二氧化碳的百倍，高浓度的一氧化碳会让人头晕，噁心，陷入昏迷，然后窒息…以及它会让人的面容异常红润。但这仅在短时间内，最后死者的面容还是会回到吓人的青灰色。

    也就是说当她发现陆晴的时候，她应该刚死去没多久。

    陆晴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她用自锁尼龙扎带捆住自己双手，避免自己下意识挣扎，还吃了超量的安眠药；双保险，那样果决，打定了主意不想活。

    陆晴就这么死了，她短暂的人生画上句号，名字在班级花名册里被抹去，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她的名字，好像她只是转学到了很远的地方。等到拍初中毕业照的时候，林佳颖觉得自己几乎要忘记陆晴曾经和她同班了。

    陆晴就这么死了，林佳颖觉得有一部分自己也被她未经同意地一并带走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才上初中的孩子会如此精细地筹划自己的死亡，也没人知道平日开朗如她的名字的陆晴晴为什么突然决定去死。

    当时陆晴的父母自然是无法理解，悲痛欲绝，哭得撕心裂肺。他们难以接受，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人教唆，或者他们的女儿干脆是被杀害的，然后伪装成自杀。陆晴晴一直是他们的好女儿，活泼开朗，成绩也不错，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轻生呢？他们报警，找关系去查，结论还是很明显的自杀，毫无他杀痕迹。林佳颖倒是不执着于想明白陆晴的动机，死都死了，弄明白为什么，陆晴就会回来吗？

    陆晴只留下一句遗言，写在她最喜欢的绿色便签纸上。

    “把我葬在思园”

    她还真是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山青水秀的。想到这，林佳颖不禁弯了弯嘴角。也选了一个好时机，若是再过五年，到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空位，她可能就进不了思园了。

    作为发现陆晴尸体的人，林佳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了来自老师长辈的特别关爱，总有人拉着她家长里短想‘开解’她。

    甚至她怀疑，母亲工作调动，把她也转学到了现在的这个城市也是故意的。她当时做了什么让mama那么害怕…？她不记得了。是她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吗？

    但很好笑的是，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在那之后变得孤僻与其说是因为陆晴，倒不如说是被那群自以为了解她，施恩可怜她的大人烦的。对，毕竟她单亲家庭长大，又小小年纪受这么大刺激，她很脆弱的，不干预会崩溃在他们眼前，会走上邪路报复社会的，对吗？

    她甚至有些怨毒地嫉妒陆晴。死了的人是最清净的，只有活着的人在承受连绵不断的孤寂和痛苦。

    毕竟众生皆苦，先有生才会有苦。

    何方的魂体在阳光下很好看，像琉璃一样如梦似幻。林佳颖仰头看他，那美丽的魂体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微风吹得她脸色有些凉意，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哭了满脸眼泪，样子一定很丑。

    林佳颖去了广州，林mama则独自坐在家中，拨通了电话。

    “喂你好，陈医生，我是林佳颖mama。佳颖她…回广州看她那个死去的发小了，我是真的很担心她，我应该怎么办好呀？”

    “幻听？她的臆想症状也还是没有缓解，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唉…”，林母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红了眼眶，“劝不动啊，她很抵触吃药。”

    “嗯？嗯好。我试下那么和她说。上次和她提，她态度很不好…”

    “那个的话，我也还是再考虑一下，她成绩不错，也没出什么大问题，我是希望佳颖她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林mama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百千里外，广州。

    林佳颖擦了擦眼泪，轻轻哼唱起歌：

    “愿未能进步的我们

    若能退步走到未来也就想到

    何地有方　何地有方　给我”

    一个透明的灵魂和她并排坐在石凳上，微卷的头发靠在林佳颖的肩膀。树林中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