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正文完）

    郁勉带着孟皎回到永安城时，城外已经经历过一场大战。

    战鼓被擂得咚咚作响，混杂着箭镞破空发出的凌厉气息，不管是染了血的城墙也好，旷野上不断倒下的战士也好，都让眼前的一切恍若一场人间的炼狱。

    孟皎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被郁勉带着上了城墙。

    朝廷的大军勇猛，不断有人顺着梯子爬上城墙然后拔刀与守军厮杀。逆党的人数本就不多，捱到此刻已经是苦苦支撑，可是看到郁勉，众人都像是看到希望一般，重新亢奋起来，手中不知染了多少人鲜血的刀挥舞的更加有力，土黄色的城墙被洇成了暗色，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被赶来的人补上，一个又一个，绝望的让人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作为主将，郁勉此时换上了一身银色的战甲。铠甲的冷光让那张脸显得冷硬了些，孟皎被他拉着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他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说着，将她带到了垛墙上。

    孟皎比那垛子高不了多少，可身边的郁勉却是轻轻松松握住她的腰，将她提溜到了那墙上。

    “你做什么！”

    风中传来的血腥气让人作呕，女人颤颤巍巍地往下看了一眼，立马就被吓得腿脚发软。

    正在攻城的那方也看到了城墙上的异动，作为先锋的南山一眼认出了那正被摁在墙上的女人，这时候分心是大忌，但他还是忍不住望向主帅所在的方向，眼中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震惊。

    在一群灰头土脸满是血污的男人中，城墙上那个穿着淡紫色罗裙的女子是那么显眼。织纱的腰带轻系，随着猎猎的风飘动，勾勒出那截细细的腰肢。

    她实在是太瘦了，站在城墙上颤颤巍巍的让人心惊，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刮下城墙一般。

    骑在战马上的程奕也看到了城墙上的那人，那双眼眸锐利如同鹰隼，凛然森寒，他的手死死握住了自己的佩剑，那把剑在这场战争中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此时如同感受到主人的怒意一般，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城楼上，郁勉看着身侧堆积如山的尸体，将手中的剑抵在了女人的脖子上：“程奕，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退兵，二是我杀了她，让她现在就下去陪荣国公和他的夫人，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选。”

    他说完，靠近木然的女人，挑衅似的在她的耳垂上轻舔了一下。

    孟皎感受到那唇瓣抿住了自己的耳尖，然后轻声安慰着让自己不要害怕。她偏了偏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目光恢复的和往常无异，再看不出一丝痴痴傻傻的样子。

    城楼下，程奕早在看到男人凑过去时就动了杀心。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逐渐远去，他能感受到的，只是周围士兵们不知道带着什么情绪的注视，和城墙上的女人眼中，连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的期盼。

    这场战争他是主帅，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决断。

    天上的乌云压得更低了，预示着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雨，在满场的寂静声中，孟皎听见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响起：“我不会退兵，不过是一个孟家的余孽，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在乎？”

    他后半句话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总之，说完这句话后，第一伤到的就是他自己，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然后狠狠一拧，让他连呼吸都是痛的。

    城墙上，孟皎勾唇轻轻笑了一下，原以为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的心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在，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孟皎了，这句话也不会再让她难过的好几日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如今听到这句话，她只觉得解脱。

    听到她的笑声，郁勉心跳漏了一拍，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事情。

    是了！孟皎已经疯了，她已经忘记了程奕，忘记了所有的人，为什么还会对他的这句话有所反应。

    背对着他的人慢慢转过身来，那张瘦得有些脱相的脸露出一种生动的表情来，就和初见她时一样，带着少女的稚气和善良，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洒下了阳光、浇灌了水，让他心中的爱意随之生根发芽。

    他手上的剑松了松，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可是下一秒却是陡然的睁大了眼睛。

    “你一直都没疯？”郁勉低头，看着那把精致的匕首避开铠甲，直直捅进了他的腹部。

    “不，我疯了。被关在程府的时候，我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过只有两三个时辰。但是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孟皎说完，看着周围几个冲过来要杀她的士兵，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来，只是还没等他们近身就被从城外射过来的羽箭给杀死。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算郁勉放过她，他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也不会放过她。可她不后悔，孟府的惨祸是郁勉一手促成的，别说是一刀了就算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郁勉的一只手捂住腹部，却仍是不死心的劝道：“阿皎，如今孟府已经不存在了，程奕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刚才那一刀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才能护住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是坚定，仿佛已经笃定她除了这个选择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一般。

    她确实，没有退路了……

    从一开始，她就是被利用的那个，她是一颗棋子，用完后就应该被抛弃。如今，这人打着爱她的名义做尽了伤她的事，只让她觉得恶心。

    城墙上的闹剧也被下面的人全程目睹着，一直跟在程奕身边的北山终于忍不住了，他看着自家大人手中的弓，忍不住问：“大人，孟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是啊，她到底想做什么……

    程奕也想知道她此时内心所想，但是在看到那人手脚并用爬上垛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孟皎！不要！”

    身侧的北山只看到自家大人策马往城墙下飞奔而去，而城墙上的郁勉也看出了她要干什么，不顾自己的伤势拔步扑了过去。

    轰隆——

    压的极低的云层里传出极响的雷声，那平日里害怕打雷害怕的不行的小姑娘唇角却微微露出一抹笑意，像是要赴一场令她期待已久的约，她张开双手，身子往后倾倒，人如同一只断了翅的蝴蝶，从城墙下急速的坠落。

    扑过去的郁勉只来得及触到她飞起的衣带，然后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噗通一声巨响，孟皎的身体重重砸在泥土中，鲜血从她的身下不断地流淌。

    从马上栽倒下来，跌跌撞撞奔过来的程奕跪倒在她的身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的四肢全断了，没有丝毫美感的扭曲在地上，唯独那张脸朝上望着着黑压压的天。

    他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早就没有了呼吸的她看着，过了不知多久，这场暴雨终于下了起来。安静躺在坑洼中的人，周身的血迹被雨水给冲淡。他脸上身上都是水，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孟皎破碎的身体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真的很冷，和以前一样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

    “这一定是我在做梦，一定是我太想你了……”

    他已然陷入癫狂的状态，抱着早已冷却的尸体亲吻。陪他一起站在雨中的北山握紧了拳头，没有想到孟皎会用这样壮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眼看着大人猩红的眼尾滚出大滴大滴的泪珠，然后顺着雨水一起往下淌。

    孟小姐，曾是他灰暗人生中的一束阳光。

    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再也不会有晴天了。